第一章 月籠王盤島(下)(1 / 3)

她愣神注視著他的詭異舉動——

喬夢橋單膝跪下,從口袋內摸出一瓶半斤裝啤酒,咬開蓋子,將酒灑落在山岩上。爾後又點燃了三炷香,默默地呆望著月華下黑綢似的恬靜海麵……

燭火變得幽暗如豆。

玉秀明眸炯然地注視著,寒嗖嗖地倒抽了一口氣:“喔,原來是…… 哼!還迷信著呢!”

此時,她恍然感覺到自己跟蹤太沒意思了,好奇心想知道的事,竟是最不需要知道的。若被發覺,真夠尷尬了。

她想了想,打算退回到船上去等候,決不讓他覺察。

就在玉秀退身的這一刻,一陣嚶嚶的抽泣聲隨著海風飄過來。

“……弟弟,你不會責怪大哥薄情寡義吧?今天,是你海上出事一周年,大哥白天沒時間,晚上來看你……”

玉秀一怔,猛想起阿媽曾經有意無意地給她說過,他那讀過大學的弟弟曾經在一家橋梁建築公司工作,公司老板想探測海底地質結構,好承攬大橋標段性的打樁業務,誰知道他弟弟剛出校門就踏上了不歸路……

“弟弟呀!你海上失蹤至今我還瞞著阿媽。 你走後,大哥我總是不敢回家,心裏害怕阿媽問你哪天畢業回來……你的走,大哥我是有責任的……”喬夢橋嗚嗚咽咽哭訴著。

女人最富同情心,玉秀感到事有蹊蹺,眼睛酸酸的。

喬夢橋抽泣道:“那一天你們鑽探船到這王盤島海域鑽探,我多麼想過來看看你,也看看久違的王盤山孤島。因為這一帶是我跟著阿爸抲魚網蝦的海域,可是我沒有分身術,想不到你們會遇上‘海颮’……”

提起“海颮”,玉秀不由得渾身震顫,也想起阿爹頓足哀歎的那起海難事故。

“弟弟哪!當時‘海颮’刹那間驟起,快得像雷電,船工滿以為拋下了全部鐵錨,可以穩住要被巨浪掀翻的探測船。其實這樣做是傷口撒鹽,使探測船沒法浮到波峰上去,釀成了滅頂之災。假如我在船上,定會阻止船工,會告訴他們應該收起6個鐵錨中的5個。隻有這樣,才能讓船不沉沒。我的弟弟呀!過後我的腸子都悔青了……”

喬夢橋低頭抹淚,一陣沉默。

玉秀不由得又想起阿爹的話:“那是船長和船工們沒見過杭州灣大海的火暴脾氣。”海上起颮風,自己從村民的談論中早就知道了。“颮”,俗稱“怪風”,當地民眾也稱“烏風猛颮”,比龍卷風還凶猛。自己在字典裏查到過“颮”字的注釋,學術上稱它“颮線”,氣象科學定義為“一種風向突然改變、風速急劇增大的氣旋現象。阿爹說過, 潮大、風猛、浪高的風雲際會,也叫“三碰頭”, “颮”就會出現。“颮”風來臨時,海浪有兩層樓那麼高,天空黃亮,豪雨傾盆,氣溫猛然下降。村裏信佛的老人說,去年這天是觀世音菩薩的生日,不應該在海底鑽洞,龍王發怒了,起了“觀音颮”。

玉秀回想的當兒,喬夢橋又念叨起來:

“弟弟,大哥是共產黨員,隻信科學。杭州灣大海起‘颮’風,決不是菩薩、龍王想報應誰、懲罰誰……當時就怪大哥疏忽,沒有在電話裏給你提個醒……”

玉秀聽著,想起那些當外協工的遇難村民,淚水潸然而下。

喬夢橋將頭炷清香插到石縫裏,繼續喃喃自語:“弟弟,杭州灣大海,像今晚這樣風平浪靜、明月高懸的天氣少之又少。海上施工,一年中有效工期隻有180天,惡劣的天氣好比漁民吃龍頭烤,建築工人喝醤油湯,是家常便飯。今晚天氣悶熱,說不定馬上又要變天。大哥我要提醒你和難友,杭州灣除了‘烏風猛颮’,還有‘鬼區怪火’的噴射。有次我跟阿爸捕魚,遇見一艘海洋地質勘探船正在作業,海底突然冒出一團火,烈焰從水下麵燃燒起來,火舌足有五個桅杆那樣高,真把我嚇暈了。現在我聽地質學家講,這是海底富沼氣的噴發現象。唉!你們要學點安全知識,千萬小心火燭……”

玉秀栗然了:咦,這個喬夢橋,精神沒出毛病吧?在他幻覺中,弟弟還不曾離開人世呢!但她轉爾又頷首:年年寒食清明,也有人在墓前自說自話的。有的還拖腔帶調,哭訴半天呢!

月色蒙蒙,喬夢橋坐到在崖邊一塊岩石上,背靠氣象觀通站乳白色矮柵欄,將手中的第二炷香插到石隙裏,繼續說:“弟弟,大哥膝蓋骨有傷,不能長跪。我就坐著跟你說話吧……”

斜徑上,玉秀也下意識坐下來,心想:閑著也是閑著,不妨聽聽他還說什麼。

然而喬夢橋沒有任何動靜了,腦袋耷拉著,像塊沉默的石頭。

玉秀感到茫然,愣視著……

其實喬夢橋的腦海裏像過電影一樣,此刻進行著默黙的心靈訴說:“弟弟,自從我們的阿爸過世,阿媽又雙目失明,沒法子隻得把你二哥——我的大弟送養了。那時我們都小,家裏經濟不是一般的拮據,欠了不少債,這是你我感同身受的。父母說過,南岸慈溪,是唐塗宋地,有兩百多年曆史,我們太公的太公是從會稽山移民到南岸海邊的,慈溪是我們的祖居地,有遠房親戚在種棉花、曬鹽、捕漁,小日子過得很滋潤,但隔著一片杭州灣大海,繞過去有300多公裏,光坐車的盤纏錢就夠一家人維持半年的,遠水難救近火啊!我們常坐在海邊,望著茫茫大海發愣,多麼希望杭州灣上有座橋啊!即使拉條空中索道也好,用木頭搭搭也可,但這是枕著竹篙睡覺——空想哪!”

玉秀奇怪地看著長時間一動沒動的喬夢橋,心裏駭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