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對!要隨叫隨到哇!”
郝幫寸故意提高嗓門朝喬夢橋喊了一聲,轉爾又對徐家豐一幫人說道:“你們放心,我會同村支書商量的,還要找當事人核實情況,一定會分清是非,做到公正、公平。”
徐家豐大聲說:“要嚴肅處理,給我賠禮道歉!”
郝幫寸:“當然,不排除賠禮道歉,賠償損失。對相關過錯員工還要作出嚴肅處理,不夠資格參加跨海大橋建設的人,清除出我們工人隊伍。”
玉秀娘猛拉起任性的女兒:“野小娘,你呀你呀!還不快回家去?你阿爹的台全給坍光了。”
玉秀轉回頭去,瞥了一眼徐家豐,狠狠甩下一句話:“你,實在太醜陋了!太惡心了!”
她說完,向自己的貨客兩用車跑去。
圍觀的人群呆愣著,碼頭上鴉雀無聲,唯有潮水親吻石磡的呢喃聲。
此刻,一陣料峭的冷風掠過塘堤,月亮躲進了墨黑的雲朵裏。緊接著,天邊烏雲裏閃爍出微弱的閃電,隨之天際傳來隱隱滾動的雷聲。
郝幫寸向眾人揮揮手:“老鄉們,謝謝大家對造橋人的關心。快回家吧!三月天,孩兒臉,說變就變,別讓雷雨淋出病來囉!”
圍觀的人們感到再待下去也沒有戲看了,便呼小喊大,紛紛離開塘堤。
那個叫嚷著“賠償精神損失”的披頭士徐家豐,也與他的哥兒們擠進了一輛“奔馳”轎車,朝玉秀的貨客兩用車追去,很快消失在夜幕裏。
郝幫寸望著散去的人群,如釋重負地對著浩瀚的大海,輕輕籲了一口氣。
此刻他的手機彩鈴唱起了民歌《瀏陽河》。
電話是村支書趙海橋打給他的,邀請他火速趕到村委會去。
“好囉好囉!問題莫過夜,我呀,正要找你商量怎麼處理呢!”
南岸村村委會辦公房坐落在進場大道的紅線之內。
它是一座農業學大寨時期建造的五開間平屋,也是當時大隊建築隊長趙海橋的得意之作。現在的醫療站、辦公室、會計間和會場全擠在這裏麵,房子的四周都是鹽田與棉地。曆史盡管穿越了風雨滄桑,海塘也由八塘築到了十塘,作物從“二白(曬鹽種棉)一藍(養殖業)”到放棄曬鹽和單純種棉。由於圍海造田,雖然土地成片向大海延伸,可是全是鹽堿地,種啥啥不活,栽草草也死。村民的生活並沒有徹底擺脫原始鹽民時期的那種赤貧基因,依然有人在咀嚼窮困的痛苦,品嚐窘境的滋味。“年頭做到小雪,落底還要找出”、“倒掛”、“白條”、“預支”、“賒欠”成為他們頻率最高的常用詞。村莊離海塗越來越遠,這五間平屋,30年中依然故我,仍舊是曬鹽板改成的雙扇門,曬鹽板改成的會議桌子,曬鹽板改成的斑馬長條椅,與周邊漂亮的村辦公大樓和百姓建房、造樓、辦廠的富村氣派相比,村支書趙海橋感到抬不起頭來。不過,這個地處天涯海角的偏僻小村也有他們自己的驕傲。從解放初期的互助組、合作社到人民公社、大躍進、總路線三麵紅旗,再到農業學大寨、學習小靳莊、曬高產鹽種高產棉的激情歲月裏,高舉艱苦奮鬥、自力更生的大旗,省、地區、市(縣)、鎮(鄉)頒發的錦旗、獎狀、獎牌像潮水般地湧來,將鹽板牆來了個全覆蓋,隻要說得出的榮譽在這裏都能找到,這是毗鄰村子難以企及的曆史見證。
素有“熱水瓶”性子的村黨支部書記兼村委會主任的趙海橋,是玉秀的阿爹,五十六七年紀,飽經風霜的濃眉大眼,給人印象深刻。任何時候,他總是卷著褲腿,始終保持著一隻高一隻低的不對稱模式,整天一副隨時準備出發去抗擊台風、保護海塘的傳統模樣。他初小沒畢業就去當石匠、開山,18歲帶領青年突擊隊拋石築壩,圍海造田。他曾經異想天開地發誓,要把杭州灣大海全部圍起來變成良田,開著手扶拖拉機到上海南京路去看戲文。眼下造跨海大橋,正應了父輩給他起的“趙海橋”這個大名,興奮得他每天早晨雞沒啼就扳醒老伴要談村裏的遠景規劃,睡得正香的老伴惡煞地罵他是“瘋子發神經”。他,已經當了三十年的村書記,渴望能有個與現代思想接軌的年輕人來接替“村頭”,把大橋橋腳的這片鹽堿地變成熱地、福地和寶地。罵人,是他一貫的傳統。“吃草的”、“吃石頭的”、“吃塗泥的”這三句辱人話,早就升格為全村人都會的“經典”村罵。一年多來,他罵得最多的是本村剩下的那13家征地拆遷戶,罵法與時俱進,有創造性發展,在原有基礎上又新增了“為錢刮腦髓”和“貪得嘸圈頭”這兩句。因為上麵——大橋指揮部和鎮政府為鋪築工程進場大通道,征地拆遷的攻堅戰已經打了一年多,眼看通路、通水、通電、通訊、通碼頭等15項“五通一平”的任務接近尾聲,但還是有13枚“鋼釘”,他們像拔不起、爛不掉的鏽鐵釘一樣成了“精怪”,阻擋了無障礙進場施工,影響了整個工程。大部分村民見此情景,心急如焚,抱怨村支書是硬不起來的“豆腐書記”,諷刺趙海橋(造海橋)應當改名換姓了。因為村民們都知道,隔壁市正爭著要先造跨海大橋,如果這裏的征地拆遷問題解決不了,那麼再佳的曆史機遇也隻好拱手送人了,祖輩的願望真要停留在空想裏,本村的子子孫孫將永遠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人家蓋洋樓、買轎車。
真是功虧一簣呀!趙海橋在挨家挨戶做“過細”工作的基礎上,今天又召開了第69次征地拆遷戶協商聯席會,從上午八點鍾開始,集中講,分開談,村幹部帶頭做表率,黨團員表態話奉獻,苦口婆心一整天。參加車輪戰術的鎮領導和前任村長、老黨員們,以革命老區光榮傳統和犧牲精神作現身說法,從大革命時期掀起攻打“秤放局”、“吃大戶”、反對“六折收鹽”、打鹽霸黃春曉和反苛政大暴動、打響浙東抗戰第一槍,搗毀‘海底籬笆’,以及三五支隊含淚北撤的感人事跡,重溫為今天幸福生活拋頭顱、灑熱血的51名烈士的英雄壯舉,直講得他們口幹舌燥,嘴唇起泡,嗓子沙啞。可是這些啟發誘導,對有些“釘子戶”而言,猶如給海貓貓喂藥——滴水不進,還剩下五戶“鋼釘”。他們看“富頭”徐阿興的眼色行事,不達目的,決不在協議書上簽字。更有甚者,他們背地裏還請人寫了一條橫幅標語:“失地農民要飯吃!要生存!”打算省、市領導來大橋工地視察籌備工作時,像古裝戲裏上演的那樣,來個攔路告狀。這一暗中策劃,氣得趙海橋的花白頭發一根根直豎起來。
現在春雷滾動,暴雨將至,他先送走大橋指揮部拆遷處和鎮拆遷辦的幹部,留住了這些“鋼釘”,不讓他們回家吃晚飯,好像淘氣的小學生沒完成作業受罰一樣。此時,已經扮裝了一天“斯文”的他,突然將雙扇鹽板門砰地甩上,巨大的聲響將“鋼釘”們嚇了一大跳。他脫去上衣,卷起褲腿,又罵開了:
“你們到底是‘吃草的’? ‘吃石頭的’? 還是‘吃塗泥的’?我趙海橋活到這個歲數,從來不是聾子,瞎子,啞子。我知道你們對我不滿,好罵人。對!今天上頭領導與老村長都和風細雨勸說了一天了,現在我不勸了!不對牛彈琴了!我要罵人!對看不順眼的人和事,就是要罵。罵他個海底朝天,河水翻向。我罵你們是‘吃草的’!錯了嗎?沒錯。牛吃草,不看路,不懂轉彎,一犁耕到頭,這叫牛頭捉不轉,結果換來的是嗬斥與鞭子。不是嗎?國家、政府和大橋指揮部,在房屋評估、土地評估、農民低保上都滿足了大家的要求,你們還是得寸進尺,沒完沒了地漫天要價,我當支書的臉皮都感到發燙了;我罵你們是‘吃石頭的’!錯了嗎?沒錯。不食五穀,不通人性,不懂世故。國家有國家的政策,政府有政府的難處,你討價還價,要這要那,領導們能聽你們幾個人亂話戲話嗎?你舉個橫幅標語去攔領導告狀,是能耐嗎?吃石頭的‘呆大’才會做這種蠢事。我罵你們是吃‘塗泥’的!錯了嗎?沒錯。糊裏糊塗,沒有主見,像個跟屁蟲,人家拉什麼屎,你也跟著放什麼屁。原本已經簽約了的,聽人家沒簽字,你又跑來推翻。說你沒吃塗泥,誰相信呀?阿興——”罵到這裏他突然高喊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