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稱吳越之地的寧波、紹興、嘉興、杭州和舟山,對“爸爸”與“伯伯”的發音有時含糊得讓人難以分辨,甚至鬧出笑話。可是對本土人喬夢橋、朱璽、玉秀和盼橋而言,卻像大海洋流一樣水線明晰。作為初為人母的朱璽和亮亮的外公外婆,誰都不願去傷害稚嫩的心靈,這正像喬夢橋對老母隱瞞三弟的失蹤一樣,家人總是附和說:亮亮的爸爸在造世界第一跨海大橋,沒有工夫回來看亮亮。
今天亮亮離開杭城外婆家,隨媽媽投奔杭州跨海大橋的建設工地,立刻從喬夢橋的身高、體貌和氣質上與照片上的爸爸進行了對接,認定喬夢橋就是他的“爸爸”
這一瞬間,亮亮沒有猶豫,舉著雙臂,呼喊著向喬夢橋撲去……
玉秀驚呆了……
盼橋驚呆了……
眾人全驚呆了……
喬夢橋熱血湧動,心頭一陣酸楚。他認為侄兒的這一聲呼叫,是朱璽喪夫之痛的間接表達,將自己拖進了有口莫辯的泥潭。
出於本能,他試圖逃避麵臨的兩難境地,但不可能了,亮亮已經來到了跟前,使他固有的慈仁之心,快速作出了既不讓孩子傷心,也蘊涵著模棱兩可的反應。
他張開雙臂,做出欲抱又止的姿態,說:“亮亮,我……身上髒髒!”
朱璽臉色瞬刻變了,發出從未有過的嚴厲嗬斥:“亮亮,回來!”
自出娘胎從未聽過媽媽慍怒之聲的亮亮,兀然驚愣,“哇”地哭了。
盼橋、玉秀和徐家豐怔住了……
盼橋立時感到一陣驚詫,聯想起在檢測室內朱璽所表現的那種孤傲與犀利的言辭,今天讓兒子也領教了。不管她出於真心還是假意,不管喬夢橋願不願意接納弟弟的遺孀,她讓孩子喊大伯為“爸爸”作為試探嗎……
盼橋見喬夢橋尷尬中蘊涵著無奈,欣喜裏帶著苦澀,沒有順勢應聲,心裏像一艘隨波逐流的舢舨,算是泊了岸。
她對喬夢橋斜睨了一眼,忙奔過去解圍:“來!亮亮,‘姑姑’……阿姨抱著你。工地又髒又危險,我們回家去。”
她抱起抽泣的亮亮,欲轉身離開。
“不,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也許亮亮盼念已久的起碼願望沒有得到滿足,掙紮、反抗、哭鬧起來,像一條剛從海裏捕到的赤鱔,亂顛猛拗,使盼橋抱都抱不住。
玉秀奔來接過亮亮:“來!我們回家,吃蟹蟹,猜謎語。”
“不要!我要爸爸抱啦!我要爸爸抱啦……”亮亮還是活撞活顛的哭鬧著。
朱璽緊步走來,在亮亮屁股上狠狠拍了兩下:“再鬧?下來站好!”
亮亮這才“煞了車”,伏在玉秀肩上啜泣起來。
顯得無能又無奈的喬夢橋,從破汽車內取出那把祖傳的板胡,拉了兩下,說:“亮亮,好聽嗎!這叫‘板胡’。拿著,以後教你怎麼拉。”
亮亮養在當音樂老師的外婆家,什麼鋼琴、小提琴、吉它、電貝司、等洋樂器都見過,連當今世界著名鋼琴家史蒂芬·科瓦薩維奇,小提琴演奏家祖克曼的名字都能從他嘴裏說出來。亮亮在母腹內就受到過音樂的熏陶,可是今天卻對祖傳的一把土板胡發生了濃厚興趣,新奇地捧在手裏愣愣地看著。
這是他從來不曾見過的樂器。
徐家豐趁此時機,大聲叫道:“好了,大家快走吧!今天大橋奠基,這種場麵八輩子也見不著,都到我家吃飯,再不抓緊動筷子,潮蝦螃蟹沒鮮味了,甲魚海鰻結皮了。”
近來,玉秀一直關注著喬夢橋與盼橋的行動舉止,在明察暗訪中她發覺這養妹總是“春花有情頻頻顧”,養哥他倒是“秋水無意長流逝”。盡管兩人“同居”時儼然像一對恩愛夫妻,但喬夢橋倒像一個從遠古穿越過來的孔孟信徒,獨善其身的品性與行為,足以讓她神定心安,何況他們已“分居”了!現在她對半途闖入的朱璽還不了然,聽亮亮喊喬夢橋為“爸爸”,先是愣呆了一下,轉念一想,認為杭州人可能也有自己的獨特土語,諸如當地人昵稱阿姨為“阿伯”一樣,無須過多地去理會它。這時她不屑徐家豐的邀請,將亮亮抱在自己的電動車踏板上。
徐家豐急了:“玉秀,你,太過分了吧?”
玉秀頭也沒回說:“別一廂情願,誰答應去你家吃飯,誰就去。”
徐家豐簡直傷透心了:“你……別忘是我開車去杭州接亮亮母子!”
徐家豐此言有些人情味,玉秀駕著的電動車忽然慢下來。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她也許想到了亮亮今天能遠道而來,徐家豐功不可沒,便說道:“算你幹了一件好事。這樣吧!把你家的海鮮端到我家裏去!”
玉秀自幼與徐家豐定了娃娃親,長大以後雖是不即不離,卻從沒給徐家豐好臉色看,更談不上有親密舉動。今天玉秀首次“褒獎”了對方。
徐家豐開始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急忙追問:“你說啥呀?”
“海鮮端到我家去!”玉秀勉強重複了一聲,語氣裏含著不屑,隨後駕著電動車朝自家開去。
“好!好!我馬上送。”
徐家豐的心像被長期禁錮在池塘裏的魚,偶爾遇到開閘放水,驚喜得跳了起來,鑽進轎車,亂撳著喇叭,向自家別墅馳去……
喬夢橋對朱璽母子的到來,早有思想準備,即便手頭再緊,一餐洗塵接風飯總得由自己來承擔。今天應當邀請的陪客還有房東玉秀一家,開車去接的堂弟徐家豐一家,再加上自己與盼橋,扳扳手指頭總共不下10人。那麼是去“橋頭堡”酒店款待呢,還是到大橋生態農莊的餐館設宴,心裏拿捏不定。因為上館子確實太昂貴了,當地的消費水平比寧波、嘉興都要高,口袋裏沒有千把元錢,連門檻都不要跨進去。可是在工地食堂招待吧,又顯得沒麵子,更何況今天晚宴還包含著慶祝跨海大橋奠基的這層意義。他咬咬牙,征求盼橋意見,此時恰好徐家豐再次發出了邀請,更見玉秀把他安頓小侄子的事全攬了過去,便搭上順風船,不好意思地說:“我不請客,主人的地位被剝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