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之內,喬夢橋兩次重複登岸是前所未有的,心情也有著天壤之別。
承台漏漿事故的意外出現,完全顛覆了他髕關節痊愈和獲得海底淡水儲藏信息的喜悅。黎總工的嚴厲警告,使他自責、痛苦和焦慮。倘若事故印證了黎總工的卓識遠見,禍就闖大了,自己真的犯下“十惡不赦”大罪孽……
懷著對漏漿再次檢測結論的期待,他匆匆趕到大橋工地新蓋的檢測所——杭州灣跨海大橋工程建材檢測中心。
這裏,喬夢橋雖然從未到過,但作為檢測所三合院格局的組裝式彩鋼平房,是令所有大橋建築物資供應商和承包頭最為膽戰心驚的地方。他走到柵欄院門口,卻沒見相約的盼橋在等候,便瞧瞧大手表,時間已經超過了半個小時。
“難道已進朱璽工作室去了?興許還沒有來過?”
喬夢橋自言自語地摸出手機,撥了號,可是手機亮了一下就關閉了:“糟糕!緊要關頭又沒電了。”
他無奈地望了望紛紛揚揚的迷蒙細雨,然後跑進院子,來到走廊上,摘下桔紅色頭盔,甩去雨水,對防水衣上的細密水珠,又是拍,又是打,又是跺腳。
這時候,下班去食堂打飯的檢測人員拿著飯盒菜盆,三三兩兩的從檢測室出來。他們各自關上工作室門,有的打雨傘,有的披雨衣,紛紛走向遠處的食堂,誰也沒有顧及到等候在走廊上的喬夢橋。
喬夢橋抱怨著盼橋失約,心頭很是不快,甚至燃起了無名之火。他尋思找值班室打個電話,忽見走廊折角的一間工作室內出來一個女工作人員,對方似乎目不斜視,順著廊簷從喬夢橋身旁擦身而過,到北端的一間房子窗前,從窗口伸進手去,取了一個飯盒,又向院子大門走去。
“這……好像是朱璽……”
數月不見,黯然傷神又略顯消瘦的朱璽,“怨婦”的愁雲布滿了她的眉梢,但她那沉魚落雁的風韻依稀可見。
喬夢橋驚疑地辨認著,想立即招呼她一聲,但又不敢貿然喊出聲來。
說實在話,喬夢橋從心底畏懼她,怕她目空一切的傲慢姿態,怕她的犀利的言辭,怕她見麵會作出不容別人分說的“托孤”威迫。避開她吧,可是頭一次檢測漏漿的就是她,首次采集的樣品還在她的手裏,不能不找她。
他猶豫了,遲疑著……
朱璽或許常常聽說工地上受到“破爛王”的困擾,那些人也戴著塑料頭盔,趁員工上班之際,把生活區晾曬的衣服、膠鞋之類的物品,順手牽羊地“叼”走,連塑料垃圾桶也不能幸免。她不經意地對立在走廊上的這個可疑的男子瞟了一眼,又重新回到那間房子前,開鎖進門,關上了窗戶。在她出來的時候,又警惕地睨了一眼戴著桔紅色頭盔、穿著防水衣與雨靴的“外來人”。
這一正視,朱璽怦然愣住了,她半信半疑地問:
“你……是大哥嗎?”
喬夢橋再也無法回避朱璽的目光,摘下頭盔,走了過去:“哦!是小朱。”
朱璽一反往日那種冷漠孤僻的神態,臉上洋溢著從未有過的笑容,平和地說:“好長時間沒見大哥,乍一相見,竟認不出來了。”
她的言語裏,已經銳減了藐視與不屑。
喬夢橋頓有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他深知自己的臉孔必定更黝黑、更粗糙了,便不由自主地搓了搓臉,說:“我也一樣,差點不認識你了。”
朱璽返身開了門鎖,敞開了“閨房”門。
一股濃濃的嬌蘭香水味從房內幽幽地漫出來。
喬夢橋又習慣性地搓搓黑炭臉,問:“盼橋還沒有來過嗎?”
朱璽:“沒!今天盼橋也會來嗎?”
喬夢橋:“來的。我約她了,馬上會到的。”他有意將“馬上”兩字加重了語氣。
“那好,寢室裏麵坐著等吧!”朱璽說著,將喬夢橋往臥室裏麵讓。
喬夢橋:“不!你自顧買飯去吧!我在外麵等著她!”他說著望了望大院門口。
朱璽將手裏的飯盒放回寢室,說,“等盼橋來,我們一起到工地新開的土菜舘吃一點。我去把亮亮也接過來……”
“這……”
喬夢橋一怔,隨即說,“好麼,我得了季度二等獎,我掏錢。一家人難得聚餐,亮亮也有好長時間沒見到了。”
“到了我這裏,還要大哥你埋單嗎?”朱璽臉上消失了鬱鬱寡歡的神色,顯得真誠而又執著地說,“大學時你每月多寄錢給思橋,讓我當零花,今天我也該款待亮亮的……大伯伯。”
她既沒說“亮亮的爸爸”,也沒有說這是她的最後晚餐。
“你到寢室裏坐著等吧!”朱璽再次表現出前所未有的熱忱。
喬夢橋很吃驚,心裏想,這大概印證了古人的話,“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亡,其言也善”。他故意跺跺靴上的泥漿,說:“不進去了,看!鞋幫上全是爛汙泥。”
朱璽又從臥室拿出了一雙繡花拖鞋,放在喬夢橋腳前,說:“小了點,換上吧!”
她的言行與幾個月前有天壤之別,和善之意替代了原有的那副冰霜臉孔。
喬夢橋又忙推辭道:“不不!你看我渾身上下全是濕溻溻的。”
朱璽又拿了一條幹毛巾:“來,我幫你擦擦。”
喬夢橋又趕緊擋住,說:“算了算了!白毛巾給我一碰,就變成黑抹布了,不用!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