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2 / 3)

"你在背課文嗎?"她問。

"課文?你以為背課文會有什麼出息嗎?蠢人才這麼幹。早稻田大學的研究生可不是背課文能培養出來的。我--"他開始用日語念起來,很長,好像是詩。

"明白了嗎?"他低頭問芩芩,很象一個老師在考問他的學生。

"不......"芩芩臉紅了,"我,聽不太懂......"

"噢,是我自己翻譯的一首波斯詩人魯拜的詩:'我們是可憐的一套象棋,晝與夜便是一張棋局,任它走東走西或擒或殺,走後又一一收歸匣裏。'明白這詩的含義嗎?深刻!人生就是這樣,任何人都受著命運的擺布和愚弄,希望隻是幻想的同義詞......"

地下室裏好像有一股冷風,芩芩打了一個寒噤。

"找我嗎?"他好像才想起來。

"不......是的,我想問問你......也沒有什麼......"

"抱歉!"他把兩手一攤,"現在我沒有很多時間,晚上我必須做完我應做的功課。你,很急嗎?

"不,不很急。"

"那就星期天吧。星期天我在這兒,不在這兒就在宿舍,三號樓三三三房間。"

"星期天......"芩芩猶豫了一下。她想說,星期天怕沒有空。可他已重新鑽入那黑暗的過道中去了。

"他真抓緊。"芩芩這樣想,"真不應該打擾他......星期天,該怎麼辦呢......"

恰恰星期六那天下了整整一天的鵝毛大雪。傅雲祥在星期六晚上興致勃勃地跑來找她。說他要和軍區大院的幾個幹部子弟坐吉普去尚誌滑雪。問她想不想跟他們一塊去。"跟?我才不呢!"地一反常態地用挖苦的口氣說。"你願跟,你就跟吧,我可不想當'仿幹'!"

"仿幹"是她從業大的同學那兒聽來的一個新名詞。嘲笑那些一心想模仿幹部子女的人。比如說有的人喜歡故意裝出一副神氣活現、傲慢無禮的樣子,看什麼都不順眼,管公共汽車叫"那破車",剛認識就說:"給你留個家裏的電話吧!"其實是傳呼電話。這種人就叫"仿幹"子弟。芩芩不太明白這些人為什麼不學學幹部子女那種好的品質,更無法理解人為什麼要有這種虛榮心,也許是希望過好日子的一種正常心理吧。傅雲祥的父親隻是個小小的處長,他卻愛和省委的一批幹部子弟打得火熱,隻是不象通常的那些"仿幹"那麼令人討厭。

這場雪倒意外地"解放"了芩芩。星期天上午她興衝衝去附中的業大上課,散了課出來。卻見學院的大門口貼著一張通知:

"各係留校同學注意:鐵路貨場告急!星期天下午在此集合去車站清掃積雪,義務勞動,希踴躍參加!"

每年冬天都有此類事,大雪常常堵塞交通,於是便傾城出動,滿大街鐵鍬鎬頭叮當響,凍得人臉通紅。芩芩每回總是積極的響應者。不過,今天她卻不高興。下雪剛剛幫了她一個忙,卻又在這兒同她搗亂。費淵要是去掃雪,不就又碰不上了嗎?她輕輕歎一口氣,有點拿不定主意去還是不去。

"去試試吧,或許在呢。"她在那張通知下站了一會見,想了想,抱著一種僥幸心理,還是往三號樓走去。大道上的積雪已經被清掃到兩邊。露出灰色光潔的水泥方塊,鬆軟的新雪刺得人睜不開眼睛,寒風時而吹落大樹上一團團銀絮似的白雪,掉在她的紅圍巾上。

"三三三",她在幽暗的走廊裏勉強辨認出門上的號碼,敲了敲門,沒有人答應。"一定是去掃雪了。"她失望地想,正要走開去,門卻突然打開了一條縫,閃過一副鏡片。

"是你?"門開大了,他捧著一部字典。朝她點了點頭。

芩芩覺得有點意外。雖然她希望自己不要撲空,可他在了,她又並不覺得高興:"你,沒有去掃雪?"她脫口而出。

"掃雪?"他似乎覺得她問得奇怪,"把時間白白浪費在那陽光早晚會使它消失的東西上嗎?那隻是正在爭取入黨的積極分子才會去幹的事。"

"你不是?"

"當然不是。全身所有尚未被吞噬的紅血球加起來,充其量不過是一個愛國者。"

"什麼也不信仰嗎?"

"很可能。為什麼要信仰呢?信仰本來是無所謂有,也無所謂無的。上帝隻是我自己,無論在地獄還是在天堂,我隻看到一條出路:自救!我們這一代人隻能自救!"

"先救國呢還是先救自己呢?"

"當然先救自己!我從來不認為什麼'大河漲水小河滿'是符合科學原理的,隻有小河的彙集才有大河的奔流。人也同樣,十億人中產生十萬名科學家,中國就得救了。掃雪?掃雪怎麼能與此相比?嗬,你是準備站一會兒就走嗎?"

芩芩這才發現自己竟還站著。宿舍不大,放了四張上下鋪,可以睡八個人,床下、門邊堆滿了箱子,顯得擁擠不堪。靠窗那兒有一張兩屜桌,坐在床上,就得縮著脖子。但她發現床上桌上統統堆著淩亂的書和雜物,根本就沒有什麼地方可坐。有一堆書好像還是濕漉漉的。

"不巧,暖氣漏了。"他欠起身子把對麵床上的東西移了一下,"漏到書箱裏去了,沒辦法,大學的條件就是這樣,算是看透了!找不著水暖工,大概也去掃雪了。你先將就坐吧!"

芩芩表示完全不介意的樣子,在床邊坐下來。不料大腿上卻重重地硌了一下。她低下頭一看,原來是一本硬麵的影集,邊上磨損壞了,顯得很舊,還濕了一個角。

"你的嗎?"她把它抽出來,拿在手裏。

"算是吧。"他接過去.不經意地翻了翻,隨手扔在桌上,"不過,那個我,早已不存在了。現在的我,是這樣的--"他指了指自己的床頭。

芩芩這才看見,他睡的下鋪的裏麵牆上,掛著一個用兩塊玻璃夾起來做成的簡易鏡框,裏麵有兩張照片,一張是他的正麵像,卻閉著雙眼,兩隻手捂著耳朵;另一張不大看得清,似乎就是他的一個背影。鏡框旁邊,貼著一張狹長的白紙,寫著幾行詩:

"我要唱的歌兒,直到今天還沒有唱出,

每天我總在樂器上調理弦索。"

"泰戈爾的詩,是麼?"芩芩問。她的眼睛頓時放出了光彩。她沒想到費淵也喜歡泰戈爾。傅雲祥是不喜歡詩人的,他稱他們為"夢遊患者"。可費淵為什麼偏喜歡這兩句呢?芩芩卻喜歡泰戈爾這樣的詩句:"花兒問果實:果實呀,我離你還有多遠?果實說:我在你的心中呢!"這幾句是大意,她還能背出許多原詩,比如:"我的一切幻想會燃燒成快樂的光明;我的一切願望將結成愛的果實。"她真想給他背一遍,可是,她發現他仍然在翻那本厚厚的字典,馬上興味索然了。

"為什麼說這裏的你已經不存在了呢?"她把那本舊的相冊拿過來,隨口問。

"你自己看吧。"他沒有抬頭。

芩芩心裏頗有一點責怪他的這種古怪脾氣。他好像在查閱一個什麼單詞,沉醉在自己的思維中,世間萬物似乎都與他無關。這個樣子,使得芩芩準備向他請教的問題也不好馬上開口了。於是,她翻開了影集的第一頁。

----喲,多麼漂亮的畫麵:銀色的飛機,寬闊的機場跑道,一個外國總統模樣的人,正在接受一個中國兒童的獻花。那是一個好看而可愛的小男孩,微微卷曲的頭發、漆黑的大眼睛裏滿是天真的問號。他伸長著胳膊,正把鮮花投到外賓的胸前,那幸福的表情好家告訴人們整個世界都對他張開了懷抱......

那是二十幾年前的費淵,在一個南方的大城市。從他腳上那雙亮晶晶的小皮鞋上看得出來,他有一個幸福的童年,一個優越的家庭。生活本來也許是應該讓他徑直走進那銀色的機艙,在燦爛的朝霞中飛入高高的雲天的,可他卻為什麼來到了這裏?在這八個人住的潮濕的集體宿舍,暖氣管漏著水......

翻過去,他突然地長大了,臉上出現了棱角,表情可怕得象一個凶神。他站在台上,抓著話筒.好像要向全世界宣布什麼,臂上掛著紅衛兵袖章,那芩芩少年時代曾羨慕入迷過一陣的紅布條。他在喊什麼呢?大概是喊什麼:"誓死捍衛......"或是喊:"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當然喊過,芩芩也喊過,隻是不懂那究竟是什麼意思罷了。嗬,當年,他也有過這種熱血沸騰的時刻?這同他現在這種冷若冰霜的外表簡直判若兩人,就好像蠶不應變成從繭子裏飛出來的麵目全非的蛾子一樣。那時他一定相信自己是在捍衛真理,芩芩也曾這麼相信。可是,真理到底在哪裏呢?他從那講演的台上走下來,豈不是如同從一個虛設的真理的空中樓閣一步跌入到太地上來一樣麼?他一定摔得遍體鱗傷,要不,他的眼神不會這樣沉鬱陰冷......

嗬,這大概是他的全家照了。照片上寫著日期:六八年十月。一定是他下鄉前留的紀念。這是他的父親,他的臉形很象父親,清臒秀氣;他父親的衣著很普通,顯得憂慮重重,疲憊而憔悴,然而卻坐得那麼挺直.眉宇間分明有一種不凡的氣質。這大概是他的母親,芩芩覺得他的母親很美,他的五官不象母親那麼柔和、勻稱。她雖然臉上沒有一絲笑容,然而端莊、沉靜,那緊抿的嘴角上有一種知識婦女內在的自負,真象一位大使夫人。她的身邊還有一個小姑娘,一定是費淵的妹妹了,好像因為害怕照像館的刺眼的燈光而縮著脖子,但也許是那幾年的混亂中總習慣於躲在她哥哥背後的緣故。嗬,這是他,唯有他的神態仍是坦然、自信的,揚著臉,那麼夠不在乎,好像就要迎著草原初升的太陽走去,在那無邊的草原上開滿了鮮花、飄舞著紅旗。那時他嘴角上還沒有芩芩現在看到的那種嘲諷的神情,他的眼睛多麼虔誠、熱情嗬!芩芩真想能看一看當年的那個他......

"你爸爸......"她終於忍不住問,"他們現在在哪兒。"

他頭也沒抬,若無其事地答道:"死了。"

芩芩的頭皮一麻。

"他,他是......"

"曾經是一個駐東歐國家的大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