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如何建立“文化身份自信”——給“新農民工”的一封信(1 / 3)

二〇〇四年十二月,我收到江蘇一位年輕人寄來的《“新農民工”對話錄》。所謂“新農民工”是指“從鄉村走出來的大學生,尤其是那些相對貧困的農村走出來的大學生”,並有這樣的自我心理分析:“我們身上時時顯現著一種強烈的‘身份強化意識’,總是有意無意地對貧困、落後、老土的農村孩子的文化身份進行強化(想擺脫卻擺脫不了),既包含著強烈的自尊,也夾雜著強烈的自卑,用這夾雜著自卑的自尊把自己包裹起來,拒絕任何同情、憐憫,甚至真誠的幫助,從這種自戕行為中尋找快感和心理平衡。它促使我們不斷奮進,同時又造成我們目光的狹隘,成為怯懦的退縮的借口和受傷後尋找慰藉的棲息地。”《對話錄》還談到自己的“雙重失語”:“在城市人眼裏,我們是‘鄉巴佬’‘土包子’,在鄉親眼裏我們又成為‘城市人’,無論在哪裏都無法得到一種歸宿與認同。”他們這樣描述自己在回家過程中的感受:開始“總帶些衣錦還鄉的榮耀感”,“麵對鄉村,我們這些‘新農民工’所流居的城市反而成為在同齡人麵前值得炫耀的資本”;但是,每次回來卻又“有一種心理創傷感、失落感,在傳統倫理的回歸欲望和心理張力之間搖擺。似乎有一個循環的圈子:走出鄉村——試圖融入城市尋求心理認同——逐漸遺忘鄉村——由於身份強化意識作用——加上城市的受挫——開始覺醒回歸的欲望——在鄉村失落受挫——回城療傷——試圖重新尋求認同”。《對話錄》最後說:“一旦走出來,我們就無法回頭了,無論如何我們都不會再回去了,我們不願意我們的後輩,我們的孩子,再像我們一樣艱難地走出來,甚至是更艱難地走出來。”

這封來信和《“新農民工”對話錄》,讓我思考了許多問題,當即寫了回信,並將它收入了我的《致青年朋友》(中國長安出版社二〇〇八年版)一書中。最近,我又有機會讀到了打工者寫的關於回憶家鄉,表現鄉愁的詩歌散文作品。作者應該是比八年前給我寫信的農村出身的學生更加年輕的、名副其實的“新農民工”,但我從他們的創作裏,依然讀出了當年引發我思考的問題:關於鄉村文明的命運,關於流動於城鄉之間一代人的文化身份。於是,又想起了當年的通信,並作了一些新的補充,並以此奉獻給今天的新農民工朋友。

那位江蘇朋友當年給我的信中,一開始就說了一番話,談到對我的印象:“您比較可愛,感覺您生活很開心,充滿激情,還有一點,就是據說您的字比較難看。”於是,我的回信也這樣開頭——

××:

我的字依然難看,但我仍然用筆給你寫信了,因為我覺得親筆寫信,要更親切些。

讀了你們的對話,心裏很不好受,我一直在關注你們這樣的“新農民工”、“城市裏的鄉下人”。從你們的來信裏,我看到了殘酷的真實。你所說的在城鄉之間流浪的失根狀態,以及由此產生的“身份強化意識”和“失語”,以及走不出“離去——歸來——離去”的生命循環,是一個現代社會的普遍現象。其實魯迅的《故鄉》寫的就是這樣的生命形式。最近我也在和一些年輕朋友討論“漂泊者”與“堅守者”兩種生命形態及其所存在的生命危機。

所謂漂泊者,就是離開家鄉,到遠方去發展;堅守者就是不離故土,在本地尋求發展。應該說,這兩種選擇,都是自有意義與價值的,每個人都有自由選擇的權利。但不同的選擇也各有自己的困惑:漂泊者會因為靈魂的無可著落而陷入歸來與繼續流浪的兩難;堅守者也會因為不堪承受生活的艱難而麵臨逃離或繼續堅守的困頓。但如果他們自有家園,就會大大緩解各自的困惑。漂泊中會有鄉思,困守裏也自有依傍。他們都是有根的。你們現在所麵臨的危機,並不在於漂泊在城市,而是在你們的內心裏,逐漸將生養自己的鄉土遺忘。坦白地說,由於你們從小受到的教育的失誤(這裏暫不作討論),你們對自己的家鄉,土地上的文化與鄉親,本來就相當陌生;如果現在又產生了認識、情感、心理上的疏離感和逃離感,這就有了釜底抽薪的危險。而另一方麵,你們又事實上無法融入城市社會,這就陷入了兩頭不著地的尷尬,成了無根的一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