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魯迅先生的講演(2 / 3)

一九二八年五月十五日,應陳望道之邀,魯迅到上海江灣的複旦實驗中學講《老而不死論》,陳望道回憶,“我記得,當時魯迅先生的演講極有聲勢,他幽默而潑辣地指斥當時的黑暗勢力。每當講到得意處,他就仰天大笑,聽講的人也都跟著大笑”。[20]

一九三〇年二月,魯迅在上海中華藝術大學講繪畫,快要結束時,他說“今天我帶來一幅中國五千年文化的結晶,請大家欣賞欣賞”。——“說時一手伸進長袍,把一卷紙徐徐從衣襟上方伸出,打開看時,原來是一幅病態十足的月份牌,引得哄堂大笑。在笑聲中結束了他的講演。”[21]

二十多年前,我曾在《演講與口才》雜誌上讀到過一篇題為《魯迅的演講觀》的文章。作者指出,魯迅雖無意做一個演說家,卻成了傑出的演說家。魯迅也沒有專門研究過講演的理論和技巧,但其講演卻每每切中要害,入木三分。而且他的講演從不拖泥帶水,浪費聽眾的時間,他曾說過“我有定例:至多十分鍾為限”,其實他的講演既有一分鍾的,如《讀書與革命》,也有五分鍾的,如在廈門平民學校的演講,一般的講演都是四十分鍾到一小時。至於做學術講演,則有一次講不完,而分成兩次、多次講的。

魯迅的講演中不僅時時迸閃出思想的火花,無論是講演本身還是回答聽眾的提問,還常常有一些令人難忘的雋語。比如一九三〇年四月二十九日,他在“左聯”第二次全體會議上講話。茅盾在《我和魯迅的接觸》文中回憶,魯迅大約講了半小時,大意是關於國民黨禦用文人和報紙對“左聯”的攻擊等。有一句話,他一直記得很清楚,魯迅說:“我們有些人恐怕現在從左邊上來,將來要從右邊下去的。”[22]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魯迅在北平師範大學講演結束後,在休息室有青年表示,希望他留在北平教書,他回答:“我一到此間,即有人說我卷土重來,故我不得不卷土重去,以免搶飯碗之嫌。”有人問他住在上海的感覺,他則回答說:“上海太商品化,洋場氣。而且現在連住上海租界也不穩當了。統治階級的嗅覺是極靈的,但被統治階級也靈敏。所以有時無影無蹤,使敵人撲空。”[23]聽眾禁不住大笑。

當然,他講演中最具震撼力的還是那些精辟的概括,許多流傳後世、廣為人知的段落都出自他的講演中,隨便抄幾段即可見一斑——

可惜中國太難改變了,即使搬動一張桌子,改裝一個火爐,幾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動,能改裝。不是很大的鞭子打在背上,中國自己是不肯動彈的。我想這鞭子總要來,好壞是另一問題,然而總要打到的。(《娜拉走後怎樣》)

其實革命是並非教人死而是教人活的。(《上海文藝之一瞥》)

希望是附麗於存在的,有存在,便有希望,有希望,便是光明。(《記談話》)

從噴泉裏出來的都是水,從血管裏出來的都是血。(一九三〇年三月九日在上海中華大學講演《革命文學》)

……

一九二四年七月,魯迅應國立西北大學的邀請,前往西安講《中國小說史》。當時曾聽過講演的謝邁千回憶:

魯迅先生上堂講演,總是穿著白小紡大衫,黑布褲,黑皮鞋,儀容非常嚴肅。講演之前,隻在黑板上寫個題目,其餘一概口講,說話非常簡要,有時也很幽默,偶爾一笑。[24]

一九二七年一月二十五日,魯迅在中山大學學生會歡迎會上講演,近十年後,清水寫下《我憶念到魯迅先生》時,依然清晰地記著——

他把腰微微地一屈,站了起來,隨著一陣震天價響的掌聲踱到講台前了。這時候,大家齊把精神集中,鴉雀無聲的聽他老的說話。他那幹癟黃瘦的臉龐,高起突出的顴骨,濃的眉,長的發(未修裝),短髭,布鞋,尖銳而又慈和的眼睛,我是看得非常之清楚。[25]

同年十月二十八日,在上海立達學園聽過魯迅講演的胡行之回憶:

一霎時,掌聲雷動,講壇上便挺立著一個老頭兒。他的模樣呢,黃黃的臉,唇上堆著一撮黑須,發是亂蓬蓬的,穿著一件頗肮髒的老布長衫,麵色黃黑,賽似一個鴉片鬼,又似一個土老兒,如果沒有讀過他的文章,怎會知道這是一個文壇健將呢?

他之不愛修飾,隨便的衣著,說話時常帶諷刺,使人發笑,使人感到沉痛,這完全如他的文章一樣。古人說“文如其人”,確是一些不錯的。[26]

同年十一月六日,魯迅在上海暨南大學文學係同級會講演,聽過講演的黃慕度回憶初見魯迅的印象:“他中等身材,兩道濃眉之下黑白分明的眼球炯炯有神,日本式的短髭簇聚在上唇,顯出別致的風采。他微笑著向大家不斷地點頭”。[27]

一九三〇年三月九日,魯迅在上海中華大學講演《革命文學》,曾聽過這次講演的李喬記得他:“穿灰布長衫,樸素得像一位老農民似的先生。沒有戴帽子,留著平頂,頭發一根根直立著,不由得會使人想起‘怒發衝冠’那句詞來。他的顴骨很高,兩眼炯炯有光,一看到那方形的臉龐,那兩道濃眉,那撇隸書的一字形的胡髭,不用介紹,這是我早已仰慕的偉大作家——魯迅先生了。”

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聽過魯迅演講的北大學生嚴薇青回憶,“我們看到魯迅先生穿著藏青色布棉袍;平頂頭,沒戴帽子;腳上穿著大家熟知的黑色帆布勞動鞋。”[28]

林曦的《魯迅在群眾中》回憶自己在北師大大操場上見到的魯迅:

蒼白的瘦麵孔,肌肉並不緊張,但卻含蓄著一般沉毅的魄力。濃黑的直立的長發,不整齊而倔強。平直的兩道濃眉,和隆直的鼻子,互相正確的垂直,這樣所構成的嚴肅和正直之感,被軟軟的上下眼泡所包起來的柔細的眼睛和向兩鬢退去的皺紋,用和善深沉的色彩給調和了。掩口的黑須,和血色不甚明顯的口唇,在說話時巧妙的配合著語句的幽默,話停時,卻追加上令人信服的堅定。

暗舊的茶綠色的棉袍,領扣雖是扣了,卻不大對得上。當說話時一隻手作著沉穩的手勢時,袖口顯得空洞,袍子的下擺落在膝蓋下不遠的腿上,衣服短,人更覺得低矮了。

李文保回憶魯迅那天休息時回答學生的提問,“每次答話不多,卻中肯有力。答問時,魯迅的態度有似和家人談家常,從容,安詳,毫不矜持,沒有一點知識分子架子。從他身形看,頭上刺天的短發,飽含著閃耀光芒的雙眼,挺硬齊平的胡須,隨著講話動作著。時已冬季,穿的卻是一件夾袍似的青色薄棉長袍,腳穿的卻隻是青年常穿的青色網球鞋。講話有時用手輕摸著桌上他的舊氈帽,給人以極為簡樸的印象。”[29]

多少年後,這些親聆過魯迅演講的青年都忘不了先生的麵容,從西安、廣州到上海,從上海到北平,時間跨度從一九二四年到一九三二年,前後近十年。他們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場合看到的魯迅也各有不同,有的說像“鴉片鬼”“土老兒”,有的說像“老農民”……但沒有人忘得了他那一根根直立的頭發、常常鎖著的眉頭、一撇隸書的“一”字形短髭,以及一煙在手、綿綿不絕的形象。二〇〇五年六月五日,因向清華大學請辭教職而名動一時的畫家陳丹青在魯迅紀念館說,他從照片上看到過郭沫若、茅盾、冰心等人的模樣,“各有各的性情與分量”,胡適、沈從文、梁實秋等人“也各有各的可圈可點之處,尤其胡適,真是相貌堂堂”——

這時我回頭看看魯迅先生:老先生的相貌先就長得不一樣。這張臉非常不買賬,非常無所謂,非常酷,又非常慈悲,看上去一臉清苦、剛直、坦然,骨子裏卻透著風流與俏皮……

所以魯迅先生的模樣真是非常非常配他,配他的文學,配他的脾氣,配他的命運,配他的地位與聲名。……

魯迅的時代,中國的文藝差不多銜接著西方十八、十九世紀。人家西方十八、十九世紀文學史,法國人擺得出司湯達、巴爾紮克的好樣子,英國人擺得出哈代、狄更斯的好樣子,德國人擺得出歌德、席勒的好樣子,俄國人擺得出托爾斯泰或者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好樣子,二十世紀的印度還有個泰戈爾,也是好樣子——現代中國呢,謝天謝地,總算五四運動鬧過後,留下魯迅先生這張臉擺在世界文豪群像中,不丟我們的臉——大家想想看,上麵提到的中國文學家,除了魯迅先生,哪一張臉擺出去,比他更有分量?更有泰鬥相?更有民族性?更有象征性?更有曆史性?[30]

誠然這當中包含了畫家獨特的情感因素和審美視角,是一種個人化的和藝術化的評判。當年曾兩次聽過魯迅講演的由茨看到的魯迅:“臉色很蒼白,除了兩撇濃黑的髭以外,在鬢邊也長出幾根粗硬的須,看去就是好幾個月不進理發店。穿著一襲黑布麵的山羊皮裘,一條狹窄的臘腸式灰尼西裝褲,和一雙膠底平等鞋。”[31]他覺得這個樣子的魯迅是一個可親的人,“莊嚴而不傲慢,和藹而不輕佻”。[32]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這一判斷和隻看過魯迅照片的油畫家陳丹青不謀而合。我之所以不厭其煩地引錄當年親睹過魯迅麵容的人們留下的文字,並與一位油畫家的文字相印證,無非是想讓這一幅活在無數人心中的肖像變得更具體、更清晰一些。

魯迅一生最重要的時期先後處於北洋軍閥和國民黨統治之下,他對現實的不滿始終如一。他從不給當權的武人好臉色看,當然當權者也不喜歡他;更多的時候,他處於邊緣、民間,與達官貴人沒有往來;他演講時也從不看人顏色,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否則他寧願不講。當然這並不意味著,他的演講毫無忌諱,什麼都敢碰,他還是有分寸、有節製的,並不“冒險”。

魯迅的《而已集》中有一篇《略談香港》:“然而我的講演,真是‘老生常談’,而且還是七八年前的‘常談’。”他向來不主張“震駭一時的犧牲”,而主張“深沉的韌的戰鬥”,主張“打壕塹戰”,而不是許褚式的“赤膊上陣”。從北到南,在時代巨變的浪潮中,他之所以一再堅持“老生常談”,無非因為真的“民國”並未出現,隻有“軍國”、“黨國”,天下老鴉一般黑。他到廈門不久,就發現那裏的“社會和學校也和北京一樣腐敗”。他到廣州,又發現所謂“革命大本營”,那裏的人民“並無力量”,廣州“可以做‘革命的策源地’,也可以做反革命的策源地。”他目睹了“三一八”,又耳聞了“四一二”,見證了廣州“四一五”的清黨殺戮,青年的人頭、熱血,讓他感到無比的沉重和痛苦。麵對這樣的時代黑暗,他說過“倘筆舌尚存,是總要使用的”。他也說過“一演說,就與當局者的意見一定相反”。無論如何,他決不幫閑,所以即使在殖民地香港他也要喊出“老調子已唱完”,變“無聲的中國”為“有聲的中國”的時代強音。

一九二四年七月,魯迅在西北大學講“中國小說史”,時為陝西省長的軍閥劉鎮華請他到西安講武堂給士兵演講,並托人示意,要他換一下題目,可他不願為軍閥捧場,隻肯講小說史,碰了釘子的劉鎮華幾乎要撕下“禮賢下士”的麵具,經人勸阻才罷。當地《新秦日報》則因透露了劉氏“怒形於色”的消息而被罰停刊幾天。對此,許廣平一九五三年三月十一日給單演義的信中這樣解釋:“魯迅對當時西安以及北方軍閥黑暗,是很小心對待的,故對軍士也隻講小說史,即可具見。”[33]

一九二六年十月十四日,魯迅在廈門大學周會上講《少讀中國書,做好事之徒》,兩天後,他寫信給許廣平:“這裏的校長是尊孔的,上星期日[四]他們請我到周會演說,我仍說我的‘少讀中國書’主義,並且說學生應該做‘好事之徒’。他忽而大以為然,說陳嘉庚也正是‘好事之徒’,所以肯興學,而不悟和他的尊孔衝突。這裏就是如此胡裏胡塗。”

十一月二十七日,魯迅應邀在廈門集美學校講演,內容就與校長的觀點相悖。校長的意思是學生就應專門埋頭讀書,而他認為學生也要留心世事。他在演講一開頭即說:“我在廈門的時候,聽說葉校長的辦學很拘束,學生極不自由,殊不敢加以讚同。本不想來,林語堂先生卻慫恿我隨便說一些。剛才葉校長又請我吃麵。吃了人家的東西,好像要說人家的好話,但我不是那樣的人。對於葉校長辦學的方法之錯誤,以及青年身心的發展,和參加社會的活動必要等等,我仍舊是非說不可的。”

他在《華蓋集續編·海上通訊》文中說得更詳細:

校長實在沉鷙得很,殷勤勸我吃飯。我卻一麵吃,一麵愁。心裏想,先給我演說就好了,聽得討厭,就可以不請我吃飯;現在飯已下肚,倘使說話有背謬之處,適足以加重罪孽,如何是好呢。午後講演,我說的是照例的聰明人不能做事,因為他想來想去,終於什麼也做不成等類的話。那時校長坐在我背後,我看不見。直到前幾天,才聽說這位葉淵校長也說集美學校的鬧風潮,都是我不好,對青年人說話,那裏可以說人是不必想來想去的呢。當我說到這裏的時候,他還在後麵搖搖頭。

我的處世,自以為退讓得盡夠了,人家在辦報,我決不自行去投稿;人家在開會,我決不自己去演說。硬要我去,自然也可以的,但須任憑我說一點我所要說的話,否則,我寧可一聲不響,算是死屍。但這裏卻必須我開口說話,而話又須合於校長之意。我不是別人,那知道別人的意思呢?“先意承誌”的妙法又未曾學過。其被搖頭,實活該也。

一九二七年二月,就連魯迅應香港青年會之邀前往演講,英國殖民當局也不大歡迎。他還在赴港船上,就有船員為他的安危擔憂,以為他去香港“說不定會遭謀害。”他在《略談香港》中說:“我去講演的時候,主持其事的人大約很受了許多困難,但我都不大清楚。單知道先是頗遭幹涉,中途又有反對者派人索取入場券,收藏起來,使別人不能去聽;後來又不許將講稿登報,經交涉的結果,是削去和改竄了許多。”二月二十五日,他給章廷謙寫信說:“十七日到香港去演說,被英國人禁止在報上揭載了。真是釘子之多,不勝枚舉。”[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