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會錢鍾書紀實(1 / 3)

一、錢鍾書訪哥大

錢鍾書先生今春訪美的消息,早在三月間就聽到了,一時想不起是什麼人告訴我的。四月初一個晚上,秦家懿女士打電話來,謂最近曾去過北京,在中國社會科學院裏見到了錢鍾書,他囑她傳言,我可否把我的著作先航郵寄他,他自己將於四月底或五月初隨社會科學院代表團來美國,重會之期,想不遠矣。秦家懿(Julia Ching)也是無錫人,才三十多歲,現任加拿大吐朗妥大學哲學係教授,專治中國思想史,著述甚豐,且精通法、德、日文,實在稱得上是海外年輕學人間最傑出的一位。多年前她在哥大同係執教,我們都是江南人,很談得來,後來她去耶魯教書,照舊有事就打電話給我。我們相交十年多,我手邊她的信一封也沒有,顯然她是不愛寫信的。那晚打電話來,可能她人在紐約市,因為她不時來紐約看她的母親和繼父。

電話掛斷,我實在很興奮,三年前還以為錢鍾書已去世了,特別寫篇文章悼念他,想不到不出三四星期,就能在紐約同他重會了。我同錢先生第一次會麵是在一九四三年秋天的一個晚上,那時濟安哥離滬去內地才不久。《追念錢鍾書先生》文裏我誤記為一九四四年,實因從無記日記的習慣,推算過去事跡的年月,很容易犯錯。最近找出那本帶出國的“備忘錄”,才確定初會的那晚是在一九四三年秋季。錢囑我寄書,我五六種中英著作,航寄郵費太貴,再加上除了《中國古典小說》英文本外,大半書裏多不同論調,寄去不一定能收到,反正他人即要來美國了,麵呈較妥,決定先寫封郵簡給他。同前輩學人通信,對我來說,是樁很頭痛的事,自己文言根底不夠深厚,寫白話信似不夠尊敬,如給錢先生寫封英文信,雖然措辭可以比較大方,也好像有些“班門弄斧”。一九五一年,我給胡適之先生寫封信,想了半天還是覺得寫封英文信比較大方,結果他老人家置之不理。但錢鍾書反正知道我是英文係出身,寫封淺近文言夾白話的信給他,想他不會笑我不通的。

錢於動身的前一天收到我的郵簡,立即寫封毛筆信給我。我收到那封信,已在四月二十日星期五,那天上午十時有個學生要在我辦公室(墾德堂四二〇室)考博士學位預試,我拆閱錢函沒幾分鍾,另外兩位中國文學教授——華茲生(Burton Watson)和魏瑪莎(Marsha Wagner)——也進來了。到那天,瑪莎同我早已知道下星期一(四月二十三日)社會科學院代表團要來訪問哥大了,我不免把這封信傳觀一番,雖然明知錢的行書他們是認不清楚的。這封信,對我來說,太有保存價值了,可惜信箋是普通五分薄紙,左角雖印有灰色竹石圖案,墨色太深,不便在上麵寫字。在今日大陸,當年榮寶齋的信箋當然在市麵上是無法買到的了。原信滿滿兩頁,茲加標點符號,抄錄如下:

誌清吾兄教席:闊別將四十年,英才妙質時時往來胸中,少陵詩所謂“文章有神交有道”,初不在乎形骸之密,音問之勤也。少年塗抹,壯未可悔,而老竟無成,乃蒙加以拂拭,借之齒牙,何啻管仲之歎,知我者鮑子乎?尊著早拜讀,文筆之雅,識力之定,迥異點鬼簿、戶口冊之倫,足以開闊心胸,澡雪精神,不特名世,亦必傳世。不才得附驥尾,何其幸也!去秋在意,彼邦學士示Dennis Hu先生一文論拙作者,又晤俄、法、捷譯者,洋八股流毒海外,則兄複須與其咎矣。一笑。社會科學院應美國之邀,派代表團訪問。弟廁其列,日程密不透風,尚有登記請見者近千人,到紐約時當求謀麵,但嘈雜倥傯,恐難罄懷暢敘。他日苟能返國訪親,對床話雨,則私衷大願耳。新選舊作論文四篇為一集,又有《管錐編》約百萬言,國慶前可問世。《宋詩選注》增注三十條,亦已付印,屆時將一一奉呈誨正,聊示永以為好之微意。內人尚安善,編一小集,出版後並呈。秦女士名門才媛,重以鄉誼,而當日人多以談生意經為主,未暇領教,有恨如何?晤麵時煩代致候。弟明日啟程,過巴黎來美,把臂在邇,倚裝先複一書,猶八股文家所嘲破題之前有壽星頭,必為文律精嚴如兄者所哂矣。

匆布,即叩近安

弟鍾書敬上

楊絳問候

四月十三日

人生一世,難得收到幾封最敬愛的前輩讚勉自己的信。明知有些話是過譽,但誦讀再三,心裏實在舒服。當天就把信影印了一份,交唐德剛太太(她在醫院工作,離我寓所極近)帶回家給德剛兄同賞。

兩年來,大陸團體訪問美國的愈來愈多,紐約市是他們必經之地,哥大既是當地學府重鎮,他們也必定要參觀一番的。歡迎會,我是從來不參加的,實在無意同那些人握手言歡。隻有一次破例:去年夏天,北京藝術表演團在林肯中心表演期間,哥大招待他們在哥大俱樂部吃頓午餐,當年我愛好平劇,倒想同那些平劇演員談談。有人給我票,他們的表演我也在早幾天看過了。那晚表演,絕少精彩。

錢鍾書是我自己想見的人,情形當然不同。正好校方派我負責招待他,正如我願。朋友間好多讀過他的長篇《圍城》的,都想一睹他的風采,建議二十三日晚上由我出麵請他吃晚飯,可能有兩桌,飯錢由眾人合付。我托校方轉達此意後,隔日華府即有負責招待代表團的洋人打電話給我,謂錢氏當晚自己做東,在他的旅館裏請我夫婦吃便飯。我隻好答應,不便勉強他吃中國館子。

二十三日那天,節目排得很緊。晨九時哥大校長在行政大樓會議室(Faculty Room)請喝咖啡;十二時教務長招待代表團在哥大俱樂部吃午餐;四點開始,東亞研究所在國際關係研究院大樓(International Affairs Building)設酒會招待。上下午兩個空當,各來賓由他的校方招待陪著,上午同同行的教授們交換意見,下午同教授、研究生會談。代表團裏,除錢鍾書外,隻有費孝通是國際著名的學人。他當年是調查、研究中國農村實況的社會學家,曾留學英國,也來過美國,在美國學人間朋友最多。其餘的九位,包括領頭的一位,都沒有什麼國際聲望。負責招待他的那位哥大同事,因言語不通,無話可談,事後向我叫冤不止。

九時許,代表團由美國官方巴士送到行政大樓門前。我們從會議室走向大門,他們已步入大樓了。錢鍾書的相貌我當然記不清了,但一知道那位穿深灰色西裝的就是他之後,兩人就相抱示歡。錢鍾書出生於一九一〇年陽曆十一月二十一日(根據代表團發的情報),已六十九歲,比我大了九歲零三個月,但一無老態,加上白發比我少得多,看來比我還年輕。錢鍾書人雖一直留在大陸,他的早期著作《圍城》、《人·獸·鬼》、《談藝錄》隻能在海外流傳,在大陸是不準發售的,也早已絕版。他的著作是屬於全世界中國人的,在大陸即使今年將有新作發售,他艱深的文言文一般大陸大學生就無法看懂。他身體看來很健,表示他還有好多年的著作生命,這是任何愛護中國文化的人都應該感到慶幸的。

咖啡晨會不到二十分鍾即散場,事後我同魏瑪莎就帶錢先生到我的辦公室。因為經常在家裏工作,該室靠窗兩隻書桌上一向堆滿了書籍報章郵件,一年難得整理一兩次。早兩天,自己覺得不好意思,花了三個鍾點把書桌上那座小山削平,扔掉的雜物裝滿了五隻廢紙桶,有好多書商寄來的廣告,根本從未拆閱過。辦公室中央則放著一隻長桌,供高級班上課之用,此外並無一角可以會客的地方。進來後,我同錢隻好隔了長桌對坐,瑪莎坐在錢的旁邊。隔幾分鍾,華茲生也來了,我即在書架上搬下他的兩巨冊《史記》譯本。不料錢從未見過這部書,真令人感到詫異。多少年來,錢鍾書一直在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工作。該院相當於“中央研究院”,一分為二(社會科學院、自然科學院)後,錢才調往社會科學院工作。司馬遷也一直被大陸認為是擁護農民革命、反抗漢代專製帝權的大史家,連他作品的英譯本兩大科學院也不購置一部,其他可想而知了。

二、上午會談摘要

我早同魏、華兩人打好關節:反正你們對錢所知極淺,我同他倒有講不完的話要講,寒暄一番後,你們就告辭。所以從十點到十一點三刻,就隻有我同錢在室內交談。十一點三刻,另有中文講師受“美國之音”之托,另在他室作了幾分鍾訪問。之後,我就帶他到俱樂部去吃午飯。下麵是上午談話加以整理後的摘要:

我一直以為中國科學院歐美新著買得頗全,錢早已讀過我的《現代小說史》了。實情是,此書他去秋到意大利開一次漢學會議時才見到。有一位意籍漢學家同錢初晤,覺得名字很熟,即拍額叫道:“對了,你是夏某人書裏的一個專章。”遂即拿書給錢看。錢在會場上不僅見到了《圍城》法、俄、捷克三國文字的譯者(那些譯本是否已出版,待查),也聽到了美國有位凱莉(Jeanne Kelly)女士正在翻他這部小說。現在英譯本茅國權兄加以潤飾後,已交印第安納大學出版所,今秋即可問世。返大陸之後,錢鍾書打聽到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有我的《小說史》,才把它細細讀了。

從現代小說我們二人談到了古典小說。《紅樓夢》是大陸學者從事研究的熱門題材,近年來發現有關曹雪芹的材料真多。錢謂這些資料大半是偽造的。他抄兩句平仄不調、文義拙劣的詩句為證:曹雪芹如會寫出這樣的詩,就不可能寫《紅樓夢》了。記得去年看到趙岡兄一篇報道,謂曹雪芹晚年思想大有轉變,不把《紅樓夢》寫完,倒寫了一本講縫紉、烹調、製造風箏的民藝教科書,我實在不敢相信,不久就看到了高陽先生提出質疑的文章。現在想想,高陽識見過人,趙岡不斷注意大陸出版有關曹氏的新材料,反給搞糊塗了。

海外老是傳說,錢鍾書曾任毛澤東的英文秘書,《毛澤東選集》的英譯本也是他策劃主譯的。錢對我說,根本沒有這一回事,他非共產黨員,怎麼會有資格去當毛的秘書?的確,讀過他的小說的都知道錢是最討厭拍上司馬屁的學人、教授的。《圍城》裏給挖苦最凶的空頭哲學家褚慎明就影射了錢的無錫同鄉許思園,他把汪精衛的詩篇譯成英文(Seyuan Shu,tr。,Poems of Wang Ching wei,London,Allen and Unwin,一九三八),汪才送他出國的(“有位愛才的闊官僚花一萬金送他出洋”——《圍城》三版,八三頁)。此事我早已知道,特在這裏提一筆,借以表明錢對那些投機取巧、招搖撞騙的學者文人一向疾惡如仇。

錢同我談話,有時中文,有時英語,但不時夾一些法文成語、詩句,法文咬音之準、味道之足,實在令我驚異。中國人學習法文,讀普通法文書不難,法文要講得流利漂亮實在不易。我問他,才知道他在牛津大學拿到文學士(B。Litt。)學位後,隨同夫人楊絳在巴黎大學讀了一年書。楊絳原是專攻拉丁係語言文學的,所以非去法國深造不可;錢自己預備讀什麼學位,當時忘了問他。《圍城》主角方鴻漸一九三七年七月乘法國郵船返國,想來錢也乘這樣一條船返國的。錢氏夫婦留學法國事,好像以前還沒有人提起過。

四十年代初期在上海那幾年,錢私授了不少學生,憑那幾份束脩以貼補家用。那時大學教授的薪水是很低的。楊絳的劇本——《稱心如意》、《弄真成假》、《遊戲人間》、《風絮》——上演,也抽到了不少版稅。一九四七年《圍城》出版,大為轟動,暢銷不衰。所以那幾年物價雖高漲,他們生活尚能維持。當年有好多《圍城》的女讀者,來信對錢鍾書的婚姻生活大表同情,錢談及此事,至今仍感得意。事實上,楊絳同《圍城》女主角孫柔嘉一點也不像;錢氏夫婦誌同道合,婚姻極為美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