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陳世驤——並試論其治學之成就(1 / 3)

今晚是七月二十三日的晚上,陳世驤兄患心髒病故世已兩足月,還沒有撰文追悼他,別人的文章也不多見,除了陳穎士登在《中央副刊》上的兩首挽聯並附記。一個月來,我已戒了煙,因之文思暫時大為不暢,覺得寫文章是苦事,但先兄濟安和世驤兄多少年來一直抽煙鬥,我自己香煙、煙鬥並抽,有時還抽小雪茄,兩位兄長都猝然故世了,我自己戒煙至少也表示一種警覺:我想煙酒對身體都是不利的。世驤、濟安都比我愛喝酒,據說世驤去世前一月間,因為有些公事不好辦,關了書房門一人喝悶酒喝得很凶。濟安給我的最後第二封信,為酒辯護:人類喝酒幾千年,害處總比新發明的鎮靜劑、催眠藥小。話很有道理,但濟安哥身體底子不堅,英年故世,同煙酒總多少有些關係。

一個人患急病,當天去世,對自己來講,減少了不少無謂的痛苦和磨折,也算是一種福氣。但任何人未到衰老期而去世,帶給親友的痛苦特別大。紐門(Cardinal Newman)說過,君子人不想帶給人任何痛苦的;為了這一點,我們也得活得長一點。世驤、濟安都是研究文學的人,讀了一肚子書,雖然發表了不少文章,但這些文章和自己肚子裏的學問、見解相比起來,數量上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英國文人間,最福氣的一位可說是約翰生博士,他不僅著述等身,有一位朋友把他的談語(正經的和幽默的)都記錄了下來,至今保留了他的智慧和偏見。很少學人有鮑士威(Boswell)在旁邊;我們希望於我們所欽佩的學人是他們壽命長一些,把他們的讀書意見、心得記錄下來,傳於世人。五六十歲的中國人中,不論在台灣、在大陸、在美國,有世驤兄這樣的舊學根底、古詩文修養的人實在已經不多了。這些人中,研究西洋詩學、文藝理論如世驤之專者,涉獵古今西洋文學如世驤之廣者,更是鳳毛麟角。即以我們兄弟而論,我們年輕時專治西洋文學,對中國的經史子集讀得遠不如世驤兄多,隻可能在新舊小說方麵,所作的研究功夫比他深一點。所以世驤不到六十歲即去世,親人、朋友當然感受莫大的痛苦,即是不太熟的同行也一定喟歎不止,因為他的學問見解傳世的實在太少了。在先兄《選集》的序上,世驤引了清初烈士夏完淳的一句詩:“千古文章未盡才”。同我哥哥一樣,世驤也未能盡才,而撒手長逝,這真是國家的損失。

世驤兄的家世我不太清楚,隻知道他是河北省灤縣人,一九一二年三月七日生“注釋1”,初抵美國那一年是一九四一年“注釋2”。一九四六年至一九四七年我在北大教書時,就聽到他的名字,因為他那時已在柏克萊加州大學當助理教授,對我們那一班尚未留學的窮教員講,這是了不起的事。據說胡適校長、文學院長湯用彤那時都希望他返北大執教,因為他是北大的優秀畢業生,當年也有詩人之名,可能比何其芳、卞之琳、李廣田這三位“漢園詩人”低一班(何其芳一九一一年生,比世驤大一歲)。濟安是卞之琳的好友,想在西南聯大教書時就心儀世驤此人了。

一九四七年十一月中旬我離滬駛美,抵舊金山時大概已近月底了。同船有位中學校長,北方人,同世驤相識,上岸不到兩三天就去見他,我也跟著去,相晤的地點是世驤學校的辦公室。我同他談些什麼,早已記不起來了,想來不外是北大的情形和西洋文學。但雖然彼此都留給對方很好的印象(濟安後來告訴我,世驤曾談過那一次的相會,對我的英國文學造詣著實誇獎了一番),我當時來美進修英國文學,世驤是中文係,加上我不喜同半生不熟的年長一輩人通信聯絡,我們跟著有十三年沒有見過麵、通過信,因為第二次相晤已是一九六〇年聖誕節前後了。

那時濟安哥來美已近兩年了,在柏克萊加大中國研究中心作研究,同世驤已是最親密的朋友。我自己當時在紐約州北部Potsdam鎮一家州立學院教英文,已教了四年了,那時我的《中國現代小說史》已校了清樣,即將出版,自己覺得一九六一年可以轉運,濟安邀我們全家到柏克萊去度聖誕假期,真是我最需要假期的時候。濟安招待我是最周到不過的,自己借住青年會,讓我、卡洛和我們四歲的女兒建一住他的寓所。那次假期,差不多天天同世驤兄嫂見麵,好像我們到後的第二個晚上,美真嫂(朋友都稱她Grace)就請我們在她家吃她有名的生魚和涮羊肉。那時世驤還沒有搬進“六鬆山莊”,住在柏城附近Albany鎮雷夢娜大街Ramona Ave。,但房子在我看來,算是非常敞亮的。有一個晚上,濟安同我們兩對夫婦加上建一到柏城一家最有名的海鮮館子吃晚飯,那晚可能是聖誕前夕還是大除夕,館子裏擠滿了人,大家合唱英國、蘇格蘭的民歌,有一支My Bonnie over the Ocean,唱了又唱,我們這一桌也跟著唱。生平吃洋飯沒有這樣痛快過。另一個值得紀念的晚上,世驤夫婦、我和濟安拚檔在他的屋子裏,打了通宵橋牌(前妻卡洛可能伴建一先睡了)。濟安、世驤夫婦都是橋牌能手,雖然後來受濟安的影響,他們都打麻將(最近幾年來美真嫂對橋牌大有研究,造詣已非當年濟安、世驤可比)。我自己隻有在高三、大一那段時候打過一陣橋牌(同哥哥、表兄弟),以後簡直不打。一九四六年至一九四七年在北大紅樓期間,我們兄弟晚飯後常找一位印度朋友打兩三副橋牌,三人造橋,當然談不上刺激性。我在耶魯期間,雖然也打過好多次,根本談不上研究,還停留在做Goren小學生的時代。那天晚上我根本無資格做哥哥的伴檔,也無資格同世驤夫婦對敵。加上我歡喜叫牌叫得高,使濟安不時皺眉頭。但有一副small slam、一副grand slam,竟給我叫到做到,不免得意忘形,世驤看到我這副“天真”態度,大為激賞。

我們兄弟和世驤夫婦第二次的大聚會,應該在一九六二年八月中旬。那時我們都被邀參加《中國季刊》(The China Quarterly)主辦的中共文藝討論會,都是論文宣讀。開會地點是英國牛津城附近Ditchley小村內的一幢王家行宮。但濟安的“中華民國”護照,英國不肯簽準,臨時改飛西方德國,等我開完會後,再到佛蘭克馥去找他,玩了三天。濟安不在,我同世驤關係更進一層。這情形不僅是因為兩人意氣相投,而且的確在做人、做學問方麵,世驤抱定幾個大原則,不由我不去支持他,尤其在開會的時候。世驤認為大半學術會議,主持人都是學社會科學的(他們向基金申請錢容易),他們不少人看不起人文科學,世驤每有機會必為人文科學說話。教中國文學的同行一起開會時,如有洋人發表荒謬言論,或者發言時態度傲慢,世驤也會用長輩的身份去指正他們、教訓他們。去年十二月我們在聖十字島(St。Croix,美國Virgin lslands之一)開一個中國傳統文藝批評討論會。會議第一場討論一位洋人的論文,他認為孔子沒有資格算文藝批評家,因為他在《論語》裏論文學、論詩的幾條都是不大通的。恰巧該文的指定討論員是世驤,他當然侃侃而談,為我們的孔老夫子辯護,那位洋人聽了大不服氣,記恨在心,但因為辯不過世驤也沒有再辯。世驤無時無刻不在洋人麵前讚揚我國的文化、文學。記得有一次他在紐約新月酒家請名批評家凱岑(Alfred Kazin)夫婦吃飯,我作陪,談得很融洽。但世驤一時興起,大談起中國詩來,我想凱岑專攻美國文學,不諳中文,不如討論當代美國文學更配他胃口。我想改換題目,就插嘴說:“其實英譯的中文詩,不讀也沒有關係。”當時世驤覺得我在有地位的洋人麵前把中國詩的價值估計太低了,立刻臉色轉黑,幸虧有貴賓在,否則他可能會教訓我一頓。

世驤雖然在會場上從不讓人,但會後他同什麼人都談得來。尤其是年輕人(不論中外)向他請教,他最開心。洋人間他有不少老朋友,尤其少數當年曾提攜過他的,他終身感激。紐約有一位老詩人,名叫惠洛克(John Hall Wheelock),世驤初到美國的時候,住在紐約,惠翁曾把他介紹給《禮拜六周刊》(Saturday Review)寫書評(世驤自己告訴我的)。我在紐約十年,世驤每次到埠,總要去惠翁家致候,並被留吃晚飯。惠翁不喜在館子吃飯,也不喜交識新人,所以我至今未見過他。一九六六年年底,惠翁出了一本詩集,題名Dear Men and Women,書前有獻詞:“給我的好友,學者兼文人陳世驤(To My Dear Friend/Shih-Hsiang Chen/Scholar and Man of Letters)。”世驤事前沒有料到惠翁會把詩集贈給他,興奮異常,我想這是世驤晚年最得意的一件大事。他把書名譯為《親仁集》,在送我那一本上附有毛筆寫的譯名說明(我哥哥去世,世驤揮毫寫挽聯,我要保存這副挽聯作紀念,他把它裱了寄我。從那年開始,索字的人不絕;近年他給我的信大半是毛筆寫的):

親仁集

乃惠翁所貽八十歲,之新作也書名以極平淡衝和之語寓摯切深厚之情而吾國現代語竟無足洽表之者思之久矣忽悟親仁二字當為意之神髓蓋泛愛眾而親仁(《論語·學而第六》)孔論著為文德之基二字單析移譯亦可暗合喜見古今中西詩道哲理以斯人斯藝不謀而互通予獨何幸蒙此榮貽而盛事足紀誌清老弟博雅爰為錄誌會心也。

世驤 題記 一九六七年歲在丁未

農曆元旦

恰巧那時聯合國某機構邀請惠洛克演講或讀詩,世驤覺得有參加盛典之必要,偕美真乘機來紐約玩幾天。世驤平時來紐約,不是開會,就是為公事(大半為台北美國大學中文教習中心的事),這次沒有什麼要公,我們在一起的時間較多。有些訪問我的人,說我好客,其實隻是朋友來紐約,帶他們到寓所附近中國館子小吃而已。世驤夫婦來,因為他們好講派頭,招待比較周到些。記得他們那次來,我們兩家夫婦去看了歌舞劇Sweet Charity,該劇嘲笑嬉皮青年,我們看了都很滿意。女主角是舞星葛文薇東(Gwen Verdon),五十年代初期在百老彙是紅極一時的明星,那時年事已稍高。該劇後來搬上銀幕,由秀莉麥克倫主演,我沒有去看。當時一連玩了幾天,不免覺得太破費太累,但世驤人已不在,現在想想同好友暢談暢玩,一生能有幾回,當年吃喝玩樂之事,都變成了最寶貴的回憶。

世驤還有一位比惠翁相交更久的朋友,不知還在不在人世,如尚在,聽到世驤去世的消息,一定更要老淚縱橫,感慨不已。此人叫哈羅·阿克頓(Harold Acton),名曆史學家阿克頓(Lord Acton)可能就是他祖父,至少是本家。哈羅·阿克頓,是位著名的旅行家、古玩收藏家,晚年寫過幾本回憶錄,我看到其中一本的書評,好像是兩三年前的事。世驤和阿克頓合編的《中國現代詩選》(Modern Chinese Poetry),一九三六年在倫敦出版,是第一本把中國新詩介紹給西洋讀者的書。我想情形是這樣的:阿克頓當年到了北平,結識了世驤,就有了編譯這本書的計劃。選譯工作當然阿克頓無法勝任,他至多把世驤的譯稿加以潤飾而已。這本書我在耶魯大學時曾粗略翻看過,現在一時無法重讀(哥大圖書館那一本早被偷走了),真想知道世驤選了哪幾個人,哪幾首詩,他的譯筆如何“注釋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