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克毅其人其書(1 / 3)

一、多才多藝的美國通

我在高中期間即已是喬誌高的忠實讀者,《宇宙風》、《西風》上見到他的文章,總是不放手先讀的。想不到一九六二年我來哥大任教之後,不出兩三年我同高克毅兄(喬誌乃George之中譯)即轉成好友,近二十年來更是無所不談的至交了。退休以前,我在社交場合會“人來瘋”,話特別多,其實個性至今還是內向的,不愛主動打電話,紐約市區以外的朋友們更不想去驚動他們。但克毅兄卻是例外,心裏有話想說,即找他談談,一談即是二三十分鍾。克毅兄早幾年也是如此,我的長途電話,主要是他打來的。但晚近整整三年,他同其胞弟高克永忙著合編《最新通俗美語詞典》(New Dictionary of Idiomatic American English),真的連寫信、打電話的時間也沒有,一心一意要於一九九四年間把全書定稿交給香港讀者文摘遠東有限公司,我打給他的電話就比較多。

我們有講不完的話要講,因為(借用收入《美語詞典》的一個口語)我們的思路“在同一波長上”(on the same wavelength),談話非常投機。我們共同的朋友很多,我們從小未受左派的誘惑,政治觀點相同。最主要的是我們興趣很廣,長年住在美國,對美國的政治、文化、社會無一不感興趣。我自己留居美國已四十七八年了。高克毅一九一二年出生於密歇根州安娜堡,三歲隨父母返國;一九三三年燕京大學畢業後,先往密蘇裏大學讀新聞係,再往哥大讀國際關係,拿了兩個碩士,定居美國早已滿一花甲了。

高中期間我愛讀克毅兄的文章,因為當年寫親切有趣的美國報道即此一家,並無第二人。最近一字不漏地細讀了《最新通俗美語詞典》,更讓我相信,高克毅對美國語言,不僅是通俗口語,了解如此之深,正因為他對美國的曆史、政治、社會、文學、藝術、音樂以及各色人種及其方言[包括華僑跟當年專講Yiddish(依地語)的歐洲猶太移民在內],五六十年來日常注意而非常內行,遠非一般專治一行的旅美博士、教授可望其項背的。大半讀者主要想了解當代美國口語而購買這本《最新通俗美語詞典》的,卻想不到此書也同樣增進他們對美國各方麵的知識。本書所列詞語兩千條左右,可說條條有趣,任何讀者如有充分時間,也該同我一樣,先把全書從頭至尾看一遍的。

高克毅兼擅中英文寫作,這是眾所周知的。他從小即善畫畫,也酷愛音樂,他不僅天賦高而自知努力,實在同他家庭環境也大有關係。為了寫本文,我重翻了克毅兄的好多種著作,包括《吐露集》在內,該集《唱洋歌》一文敘及紐約華美協進社一九四五年在羅斯福飯店舉行的一個盛大宴會。胡適之先生為主講人之一,“談起他私生活中一個缺陷就是從小未習音樂不會唱歌,言下頗引以為憾”。其實,胡適雖從小練就一筆清秀的好字,想來他也從未學過傳統的水墨畫,更不談水彩畫、油畫了。

高克毅生在美國,父母親都是留學生,母親原“是教會學堂出身,彈得一手好鋼琴,常常在家自彈自唱”。克毅從小得到母親的指點,所學到的何止“唱洋歌”而已,雖然他對本世紀首四五十年的美國流行歌曲的確十分醉心。《聽其言也——美語新詮續集》載有《六月的月亮——談美國古老的流行歌曲》此文,當年我在《明報月刊》初讀,就對克毅兄這方麵的學問佩服不已。他提到的那些譜曲作詞大師,例如歐文·柏林(Irving Beriin)、柯爾·波特(Cole Porter)、葛勳弟兄檔(George and Ira Gershwin)等,也都是我愛好的,但僅能略哼其名曲之一兩句,當然不能像克毅這樣不加準備,即能把他們的好多名歌按譜唱出來的。當年上海差不多家家備有一厚冊《大戲考》,把京劇、彈詞、流行歌曲唱片上所有的唱詞都錄了下來,非常有用。美國就少了這樣一本書,否則我對自己心愛的流行歌曲至少可以多唱幾句。

假如高克毅從小就愛音樂,他對繪畫則更有天分,年輕時若致力於此,我想極有可能成為一個大畫家。現代中國畫家,有西畫、國畫兩條傳統之路可循,融會貫通之名家也不少,但我總覺得人像畫出色的不多。堪與塞尚、梵穀、早期畢卡索相提並論的人像畫,出於國人手筆的可說一張也沒有。克毅初中期間描繪好萊塢明星的畫像自娛。留學美國後,他不時為名人、朋友畫像,《吐露集》所載的那幀林語堂先生的木炭速寫,實在非常神似;《鼠咀集》所載林侔聖等三位“抗戰宣傳的夥伴”之木炭肖像,也極見功力。可惜抗戰八年,高克毅自己也忙著為祖國服務,沒有閑工夫多作畫。十多年以來雖已正式退休,他的工作計劃還是太多,也隻能在佛羅裏達避冬那幾個月,偶爾畫畫自娛。

克毅兄曾對我說過,美國所有的大眾娛樂,除了日常見報的“連環漫畫”外,他都能欣賞而作過些研究。他從小在上海即愛看南洋、聖約翰兩大學的英式足球賽,也愛賽跑、跳高之類的田徑賽,十足是個“體育狂”(文見《吐露集》)。有此本錢,他寫《人生如球戲》、《身體英文》兩文(皆見《美語新詮》)真是輕而易舉。“球”文太短,“身體”文也不算太長,克毅不得不在兩文“補注”裏添了更多有關體育、球戲的術語和日常用語。《最新通俗美語詞典》(以下簡稱《詞典》)把兩文及其補注所載的那些日常用語都收進去了,而且往往解釋得更為詳細。克毅也加了不少同類新詞,例如Behind the eightball(在八號球後麵)這個常見的俚語。此語有“陷入困難境地,無法可施”之義我早已知道,但“八號球”究竟何指,一直未加深究。看了克毅的說明,才知道這原是玩彈子球戲(pool)的一個術語。

我不可能把克毅廣泛的興趣一樣樣列舉下去。他從小就愛文學,小學期間即讀了一大套商務印書館出版的《說部叢書》第三集,其中林琴南的譯本文字相當古奧,要比《三國》、《水滸》難懂得多。克毅原讀滬江大學,轉學燕京之後進修新聞學係,仍不忘舊好,英美文學讀得很起勁。來美之後,他對美國的現代、當代文學更一直認真地在閱讀。《詞典》裏的好多美語例證引錄自美國當代大作家,表示索爾·貝婁(Saul Bellow)、沙林傑(J。D。Salinger)、維達爾(Gore Vidal)、厄普戴克(John Updike)、沃慈(Joyce Carol Oates)等的小說、散文克毅兄真的看了不少。初露頭角的華裔小說家任璧蓮(Gish Jen)他也引錄了。她的處女作《典型美國人》(Typical American)我曾在《紐約客》上看過一章,很為滿意,但全書總無時間去讀它。克毅兄來美後讀的是新聞學和國際關係,《詞典》裏所引的美國專欄作家、政論家、政府官員更是多不勝言。

大家都知道,高克毅是對西方讀者譯介中國古今文學的大功臣,可惜我在本文裏不便多談他在這方麵的成就。早在一九四六年他就編譯了一本《中國幽默文選》(Chinese Wit and Humor)。(至今尚健在的王際真先生——當年為哥大中國文學教授——為此書出力甚多。)一九七三年克毅赴香港中文大學任高級研究員之職,創辦了一份譯介中國文學水準最高的英文雜誌《譯叢》(Renditions),親任主編八年之久。《譯叢》已有二十一年的曆史,海外中國文學愛好者無人不讀。實情如此,克毅兄同另一位元老宋淇兄當引以為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