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第一年我留了級,之後沒多久又因為太調皮搗蛋而退了學。也是在這個時候,爸爸得到了一個很好的工作,去澳大利亞幫美國領事做廚師長。
這份工作可以讓爸爸賺到更多的錢,獲得更好的機會,但也意味著他要離開香港,暫時與我和媽媽分離。也是在這個時候,父母開始認真思考我的未來。如果完全無法在學校乖乖待著,那我的未來到底在哪裏?
爸爸的朋友們給了他一個建議,把我送進於占元師父的中國戲劇學院。在那裏,有師父的嚴格管教,我的頑劣習性肯定大大收斂,還能學到一技之長。不過,那裏是包吃包住的封閉式管理,一旦爸媽把我送進去,就相當於替我簽了賣身契。這聽起來很殘忍,但對當時的爸媽來說,未嚐不是一個選擇。
一天早上,爸爸破例說要帶我出門去玩,我開心死了。回房換上最心愛的牛仔套裝,手裏抓了一支玩具手槍,興高采烈地出了門。一路上,爸爸竟然一句都沒訓我,要吃豆沙包也馬上買給我,簡直不可思議。到了戲劇學院,爸爸把我帶進門,我進去看到滿院子白衫黑褲的男生女生,正在排著隊踢腿練功,好威風的樣子,覺得特別興奮,在那裏四處溜達著玩了半天,臨走還特別舍不得。爸爸問我,如果以後送你來這裏,你覺得怎麼樣?我說太棒了!
第二次去學院,就是簽約的時候了。師父說合約期限有3年、5年、7年、10年之分。爸爸問我,炮炮,你想在這裏待多久?我想都沒想就說道,我願意一直待在這裏!爸媽眼裏閃過一絲痛苦和不忍,但還是跟師父簽下了合約。當時的我並不知道,這個合約簽下去之後,我不僅將會成為師父的“私有財產”,而且在未來10年裏,就算把我打死,師父也不用償命。
我的童年在那一刻正式結束了。
等我明白過來的時候,一切已經來不及了。爸爸很快去了澳大利亞,媽媽暫時留下來,陪我經曆過渡期。那時我每天的作息是這樣的:早上5點起床吃早飯,一直訓練到中午12點吃午飯,飯後繼續訓練到夜裏。每天隻睡6小時,周而複始。我和所有的師兄弟一起打地鋪,睡在一個角落裏。房間的地毯多年來從未換過,大家吃飯睡覺起夜撒尿發噩夢都在那裏,上麵有各種髒東西,比如剩菜、剩飯、師父的痰……幾年的髒東西沉澱下來,我想那塊地毯應該比出廠時重了很多倍吧。
還好那時候媽媽每星期會來看我一次,帶著我愛吃的糖果和零食,到學院裏分給我的小夥伴們。不僅如此,媽媽每次來還會拎著一大袋開水,跟師父要來浴盆幫我洗澡。當時香港水少,開始是一周洗兩次澡,後來變成了一次。媽媽常常邊給我洗澡邊哭,因為總是在我身上看到一些傷痕,比如藤條的印子之類,我就跟她講,沒關係,我已經習慣了,媽媽就哭得更厲害了。
到戲劇學院以後,學了一些武術,覺得自己威風得很
沒幾回之後,媽媽來幫我洗澡的事開始引來大家的嘲笑,說我是個嬌生慣養的小孩。在那之後,我就跟媽媽鬧開了脾氣:“你不要每次來了就像抱小孩一樣抱我,也不要再拿水來給我洗澡了好嗎!我已經長大了!”媽媽沒說什麼,隻是輕輕點了點頭。現在想起來,當時是多麼的不懂事啊。媽媽每次要在領事家燒好熱水,很燙的那種,再從山頂開始走,走25到30分鍾的路程,坐一毛錢的纜車到纜車站,再走30分鍾到天星碼頭,再坐一毛錢的船到九龍,再從碼頭走路到美麗都大廈,整個路程要走很快,不然水會變涼,一桶水起碼四五十磅重,她隻是希望兒子能洗一個熱水澡……
兩三年以後,爸爸回來了。他跟媽媽一起來學院看我,這一次,他們是來真正道別的。媽媽也要跟他一起去澳大利亞了。再次分別之前,爸媽請師父和師兄弟們吃了一頓飯。送他們去機場那天,媽媽給我買了一袋水果。看著他們走進閘口,我的眼淚一直流,流到他們的飛機飛走。
爸媽離開之後,我每天晚上躲在被窩裏哭,哭了一個禮拜,也就慢慢接受現實了。那時候,他們每周都會給我寄來錄音帶,收到之後,我就拿著爸爸送的錄音機,躲在後樓梯那裏去聽。聽到他們說:“仔啊,好掛住你啊!”就又開始哭。後來爸媽還會寄錢來給我,慢慢地我就開始隻拿錢,不再仔細去聽他們說了什麼,反正每次說的內容都差不多,既然一聽就哭,還不如不聽算了。那時候,一到周末就會有點不適應,看著別人有家長來探望,甚至可以跟家人回家,心裏就是一陣難過。
戲劇學院的日子很苦,除了沒完沒了的嚴格訓練,還有各種各樣的體罰。
在學院的那10年裏,我隻病過一次。現在想來很不可思議,但其實根本就是嚇得不敢生病。那時我八九歲,有天吃過飯之後就吐了,覺得很不舒服,身上也沒力氣,學校裏白頭發的方媽過來摸摸我的頭:“哎呀小鬼你發燒了,快睡旁邊去,我給你拿點藥。”我一聽,心裏一陣高興,病了豈不是可以逃避練功了?起碼可以休息個兩天吧。我挪到房間犄角那邊躺下,聽著別人在外麵拉頂啊打飛腳啊的練功。
待會兒師父來了,看到我躺在那裏,就問:“你怎麼了?”我虛弱地回答說:“我病了……”還故意演得誇張了一點。師父說:“哦,病啦?”方媽就在旁邊說:“對對對,他發燒了。”“發燒了?這樣啊。好好好,其他人都別練了,停下。”大家嘩啦一下全起來了。他轉頭跟我說:“你起來,左掃堂100。”我傻了。左掃堂完了,又右掃堂100。接著就左飛腳100,右飛腳100。完了之後問我:“你好了嗎?”我馬上說:“好了好了好了!”從此以後,不光是我,學院裏的其他人也都不敢生病了。
在戲劇學院裏的生活,大家有個共同的盼頭,那就是早日登台表演。那時候的梨園行還算興盛,劇場裏經常會有一些演出,對我們來說,那是最大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