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和教員
每讀李清照《金石錄後序》,至“餘建中辛巳,始歸趙氏……侯年二十一,在太學作學生。趙李族寒,素貧儉。每朔望謁告出,質衣,取半千錢,步入相國寺,市碑文果實。歸,相對展玩咀嚼,自謂葛天氏之民也”等句,就想到趙明誠做太學生的形象,其時李清照十八九歲,是中國曆史上最典型的一對小夫妻。其後共同生活了十多年,即遇到戰亂,國破家亡,生離死別,各種不幸遭遇接踵而來了。由此我也想到“七七事變”前,多少對類似的小夫妻,大多丈夫是學生、妻子是家庭少婦;或者妻子也是學生,同級的、低年級的……各個時代都有學生,各個不同時代學生的情況和遭遇也大不相同,要使後人想象其具體形象、氣質是很難的。這裏隻能做一些大概地介紹。
先說大學生吧。文化古城時期的大學生有哪些特征呢?大略言之,有以下幾點:一是來自全國各地,各著名大學中,百分之七八十的學生是全國各地的,家住北平的是很少一部分。外地學生中以江蘇、浙江、上海人最多,其次福建、四川、廣東、兩湖等省,距離近的北方各省,反而少,邊遠省自然更少,這自然是明、清以來一貫形成的。南方幾省富庶,文化發達,讀書人多。北方各省貧窮,讀書人少。“九一八”之後,東北的學生流亡在北平的也很多,東北大學也遷到北平。但考進國立著名大學的東北籍同學也不多。著名大學的學生來源,也大多是南北著名中學,北平師大附中、天津南開中學、江蘇揚州中學等等。據一位三十年代初揚州中學畢業後來考入清華的老先生說:他們那班畢業生四十多人,一榜考上清華的就有三十八個之多,可見其比例之高了。著名教會大學,則有不少華僑子弟,因為費用高,一般貧寒子弟是讀不起的。在一些私立大學中,北幾省籍貫的學生比例倒高一些。大都是各省鄉間比較有錢人家的子弟。
二是大學生中,已婚的比例數多。當時一般早婚,男的二十歲左右大多就要結婚了。因而不少高中畢業時,就成家了。雖無確切數字統計,約略估計,大學男生,已婚人數起碼可占到百分之三五十。回憶當時親戚當中,在大學讀書、日本留學的幾位,家中都已結了親。如果男女雙方都是學生還比較好,而不少男方是大學生,女方不是,甚至還住在鄉間,這就常常造成男方另講戀愛,女方遭受遺棄的悲劇。甚至不少名人都是如此,平時滿嘴新道德、舊道德、尊重女權等等,說個不停,到了這時,就隻剩下自私和把女人看作是可以棄之如敝屣的封建思想的維護執行者了。
三是大學生經濟能力相差甚遠,文化程度、知識水平相差更遠,這是現在人們很難想象的。經濟能力相差甚遠,這是因為家庭的關係。大官僚、大軍閥、大資本家的子女,他們上大學一年用上千把塊錢,算是很節約的了,這點錢在他們家總開支中,不過占上百分之幾,是無所謂的。而經濟力差的,上大學一年用上一二百元,他們家要用全家的力量支持他。鄉間小地主年年賣掉幾畝地支持兒子上大學的大有人在。這樣的家長,遇到好兒子,這錢還不白花,如有成就,即使傾家蕩產,也還是有所安慰的。如遇到不爭氣的下流子弟,那算倒了黴了。他父親到學校來看望他,他會向同學介紹說這是他們家老傭人、老管家。這在當時是很普通的。至於特殊豪門的大學生,那就更當別論了。袁世凱的一個小兒子在燕京大學上學時,不住宿舍,公館安在海澱,每天包車去上課,傭人跟著,等在教室外,下課十分鍾休息,傭人要遞擦臉手巾,遞香片茶,遞三炮台煙……這是老派皇子的架子。
在當時大學生中,知識水平也是相差十分懸殊的。名牌國立大學、教會大學,考進來很不容易,進校後要求也高,水平都是比較一致的,而且是相當高的。不管哪一係,中文都能做到文言、白話隨意書寫,文從字順,都具備了隨意運用文字的水平。連一篇一兩千字文章都寫不通的人,可以說是沒有的。外文水平最低也具備了利用字典,閱讀翻譯資料的水平,高一些的那就課堂上的聽、說、寫都不成問題了。數學則是全掌握了中等數學,考文學院的數學也要及格,不然是進不了校門的。以此基礎學習各自的專業,一般都能超過水平。至於私立大學,以及私立大學中的最差者,那裏同樣大學生,水平就大不相同了。不要說外國字不認識、算術做不來,甚至中國字也認識不了幾個。當然,這種大學生都是家裏十分有錢的,不過也可分兩類。一是資質實在差,甚至低能,雖然家中嚴加管束,請家庭教師輔導,還是讀不好,也許是很老實的人,但書就是讀不來,沒有辦法,隻好到很差的私立大學中混張文憑。二是家中無人管而又廣有錢財的不肖子弟,從小上學不學好,吃喝嫖賭,無所不來,就是不好好讀書;或者資質尚可,如遇嚴父嚴兄,好好管教,或者可以讀到一定成績,但是無人管,最後隻能在最差的私立大學混混,這是標準紈絝子弟了。不過這是極少的。另外大部分私立大學,學生成績在普通水平上,可能差一些,自然其中也不乏佼佼者。劉半農先生在其《輔仁大學的現在和將來》的講演中談到一事雲:
去年秋季,有一個學生來投考本校本科國文係一年級,因為他的程度太差,我把他跌到高中二年級。他就親自來向我要求,說:“我不願意進高中二年級。可否準我在本科一年級旁聽?可以呢,我來。不可以呢,我就不來了!”我回答他說:“因為你程度太差,要進本科一年級旁聽,絕對不準。來不來的要挾,對於本校是用不著的,因為本校並不短學生。”過了幾天後,我偶然經過某大學的門前,看見該校門牆上的榜,列著一大批新生姓名,這個學生竟列本科國文係一年級第一名。由此可知,本校以前招生程度,並不算很低。
這類學生的水平,可能上下之間,臨場發揮好些,就入了試官的眼,高高得中了;臨場發揮的差,就被試官認為程度很差,欲求旁聽而不可得了。因而前文所說“程度太差”,是相對的,並非絕對的。是不足為憑的。文中所說“某大學”,可能是和平門外師範大學。這是去琉璃廠的必經之路,教授們經常逛琉璃廠買書,經過師大門口,看見榜,叫包車停下來,隨便看看,這就符合“偶然經過”四字的語氣。這位劉半農先生認為“程度太差”,而“某大學”卻高中榜首的先生,現如在世,當是八十多歲的老人了。其水平可能是古書讀的多些,文言文寫的熟些,而中學其他課差些,或不善寫白話文,或數學差、英文差,總之國文是好的。不然某大學不會取他為第一名了。
關於過去大學生、留學生的程度,名小說《圍城》曾寫到一位在美國買博士文憑的留學生。而在實際生活中,還遇到過一位雇人代為上學考學位的美國留學生,這是大軍閥的子弟,現在人們很難想象。不過這都是古人的事,不必多說了。
四是窮大學生兼差的多,最常見的是一邊讀大學,一邊在中學兼課教書,在報館當編輯、校對,在一些大宅門中當家庭教師。在中學兼課或做家庭教師,也有些不同,即前者是副課多,如公民課、圖畫課、音樂課、體育課等等,鍾點不多,但又不可缺少,小一點的中學,這些課都沒有專任教員,都是找人兼課,流動性大,英、國、數主課教員,專任的多,兼任的較少。偶然要找兼任,要求更高,就要有真本事的了。大學生為了生活,到小學中兼課的也是常有的事。至於做家庭教師,則多是教英、國、算三門主課,學生程度,大多是小學初中程度。請家庭教員的家庭,都是中產以上家庭,甚至是政治上很有地位的人家,家中房子大、有許多傭人,家庭教師來了,老師長、老師短,十分客氣,還要端點心、留飯,如果拉上關係,將來安置一個工作,不成問題。但這都是功課好的學生才能幹。至於在報館、雜誌社當編輯、校對,以及平時投稿,靠稿費維持生活,這就要有一支健筆了。當時物價低,稿費雖低,與物價比例,還是很高的。最低千字一二元,有三千字稿費夠學校一個月夥食費了。
文化古城的大學生來自全國各省,著名大學,都有宿舍,城外清華、燕大不用說了,全部住校。城裏北大、師大、平大等也都有宿舍。私立大學除部分宿舍外,學校附近,都有幾處接待學員食住的老式公寓。最低八塊錢房飯,連房錢、飯錢都有了。一般十來塊錢,就可住一間小北房。還管每天兩頓飯,菜自然不是很好,什麼肉絲炒菠菜、肉絲炒綠豆芽等等,再加一小碗豆腐湯、黃瓜片湯,米飯、饅頭,但是每頓都給你端到房中吃。用功的人,一邊吃飯,一邊還看書呢。說到此間,不免想到一則笑話,據傳當年劉師培先生住西單白廟大同公寓時,一次朋友去看他,正遇他吃飯,滿嘴烏黑,原來他一手拿書,一手拿饅頭,看書入神,不蘸菜碟中的菜汁,卻蘸著硯台中的墨汁在吃呢。食住都好解決,至於衣呢?大多是藍布大褂,夏天拖著藍布大褂,冬天棉袍子外麵,必然還要罩藍布大褂,這幾乎成為製服。穿西裝的學生是很少的。但一般一支自來水筆是少不了的。瓦特曼、高級的派克,當時普通的也要賣八塊錢一支。也有上海貨、日本貨,便宜的兩塊多錢一支,不過都是金筆,那時還沒有銥金筆。另外近視眼朋友,一副眼鏡更是命根子。大眼鏡店精益、明明,名牌子“托力克司”、“克力克司”,近視眼對此很熟悉。我不是近視眼,隻是一般知道而已。奇怪的是當時近視眼沒有現在多,一般不超過百分之十。
走在馬路上,大學生很容易識別,名牌大學,校徽都掛在衣襟上,即使不是名牌,私立大學不好意思掛校徽的,衣襟上也常插支自來水筆,藍布大褂下麵西裝褲子、半舊不新的皮鞋,這些都標誌著是大學生。至於中學生,則多穿製服,高中男生,草綠軍訓製服,女生月白上衣、黑裙子、黑鞋白襪,初中男女生童子軍製服,都很容易區別。現在大學生穿牛仔褲、賣西瓜也穿牛仔褲,都是青年人,從衣著上難以區別其身份。而在文化古城時期,則極易區別。即一般工商業從業人員,不管是大字號同仁堂賣藥、瑞蚨祥賣綢緞,直到小油鹽店賣醬油,胡同口擺攤賣西瓜,全都是中式服裝,滿襠折褲腰的褲子,可以說:全城找不出一個穿西式褲子賣西瓜的。自然,也有些例外,帶點“洋”字的行業,有時也改裝了,如西式理發館的理發員、照像館的攝影員,這些行業就有西式打扮的了。
中學裏外地的學生也很多,不過是北方各省縣的多,如河北省冀東、冀中一帶,山東沿海各縣,東北各地,山西晉中、晉南各縣,江、浙的較少,因為這些地方自有好中學,用不著千裏迢迢趕到文化古城來讀。而“九一八”之後,東北學生來讀高中的特別多。外地中學生說話都帶有濃重的鄉音,其中東北話、山東話,同學們不大敢取笑。而山西話、冀東話卻常常被作為取笑的對象,山西人叫“老西兒”、冀東人叫“老塔兒”(這個字我不知對不對)。我十來歲時,初到北京,鄉音未改,“小老西兒”綽號不知讓同學叫過多少年,想來也還都是善意的,可惜現在沒有人叫了。
當時的大中小學生,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用功讀書的多,基礎文化水平都比較高,一般好的小學畢業生,已具備了當個小職員寫一般公文的水平,最不濟,當個書記,抄寫公文的一筆小楷都過得去了。如高中畢業生,那一般都有相當中、英文水平,知識程度就算很高的了。不少機關的職員,都是這一層次知識水平的人,真正大學畢業的是很少的。
學生的用功和文化基礎知識紮實,和教師的水平是分不開的。當時一個小學教師,在經濟收入和社會地位上,還是被人十分羨慕的。還沒有變成淪陷之後、勝利之後的“四大賤物”之一(四大賤物即買郵票、吃鹹鹽、坐電車、請教員)。而當時做一個小學教員,也十分不易,不管師範畢業生或中學畢業,一筆好字,首先要會寫,不然上不了講台,寫不了黑板。教國語課,改不來作文,不能用朱紅毛筆圈圈點點,最後加批“文字清通,說理明暢”,或“理稍可取,文欠流暢”,幾個大紅字寫的歪七扭八,這樣的人,是當不了小學教員的。教數學就得能把板書寫得清楚,四則難題難不倒;教唱歌或會打拍子、彈風琴;教體操,要會喊操、盤杠子,總之都要有一套。不然,縱然糊弄了學生,學生家長也不答應。如果學生家長,在學生作文本中,發現教師沒有改錯別字,或者字不成字,錯字連篇,那教師這碗飯便吃不成了。反之,如作業改得好,從改正一兩個字中看出水平,那也能受到高明家長的讚賞,成為名教師。當年先當小學教師,後當大學名教授的大有人在,如錢穆老先生,便是最著名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