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學時代,在年齡上是指十三四歲到十八九歲的一段。我今年四十六歲,我的中學時代已是三十年以前的事了。那時正是由科舉過渡到學校的當兒,學校未興,私塾是唯一的學校。我自幼也從塾師讀經書、學八股、考秀才,後來且考過舉人。到科舉全廢的前兩三年,然後改進學校,可是未曾在什麼學校裏畢過業,未曾得過卒業文憑。
我上代是經商的,父親卻是個秀才。在十歲以前,祖父的事業未倒,家境很不壞,兄弟五人中據說我在“八字”上可以讀書,於是祖父與父親都期望我將來中舉人、點翰林,光耀門楣,不叫我去學生意。
在我家坐館的先生也另眼相看,我所讀的功課是和我的兄弟們不同的。他們讀畢四書,就讀《幼學瓊林》和尺牘書類,而我卻非讀《左傳》、《詩經》、《禮記》等等不可。他們不必做八股文,而我卻非做八股文不可。因為我是要預備將來做讀書人的。
十六歲那年我考得了秀才,不久八股即廢,改“以策論取士”。八股在戊戌政變時曾廢過,不數月即恢複,至是時乃真廢了。這改革使全國的讀書人大起恐慌。當時的讀書人大都是一味靠八股吃飯的,他們平日朝夕所讀的是八股,案頭所列的是闈墨或試帖詩,經史向不研究,“時務”更是茫然。我雖八股的積習未深,不曾感到很大的不平,但要從師也無師可從,隻是把《大題文府》等類擱起,換些《東來博議》、《讀通鑒論》、《古文觀止》之類的東西來讀,把白折紙廢去,臨摹碑帖,再把當時唯一的算術書《筆算數學》買來自修而已。
那時我家裏的情況已大不如從前了。最初是祖父的事業失敗,不久祖父即去世。父親是少爺出身,舒服慣了的。兄弟們為家境所迫,都托親友介紹,提早做商店學徒去了。五間三進的寬大而貧乏的家裏,除了母親和一個嫂子,就剩了父子兩個老小秀才。父親的書箱裏,八股文以外有一部《史記》,一部《前漢後書》,一部《韓昌黎集》,一部《唐詩三百首》,一部《通鑒綱目》,一部《文選》,一部《聊齋誌異》,一部《紅樓夢》,一部《西廂記》,一部《經策通纂》,一部《皇清經解》,還有幾種唐人的碑帖與《桐蔭論畫》等論書畫的東西。父子把這些書作長日的消遣,父親愛寫字、種花、整潔居室,室裏幹淨清靜得如庵院一般。這樣地過了約莫一年。
親戚中從上海回來的,都來勸讀外國書。當時內地無學校,要讀外國書隻有到上海。據說上海最有名的是梵王渡(即聖約翰大學),如果在那裏畢業,一定有飯吃。父母也覺得科舉快將全廢,長此下去不是事,於是就叫我到上海去讀外國書。當時讀外國書的地方並不多,外國人立的隻有梵王渡、震旦與中西書院,中國人立的隻有南洋公學。我是去讀外國書的,當然要進外國人的學校。震旦是讀法文的,梵王渡據說程度較高,要讀過幾年英文才能進去,中西書院(即東吳大學的前身)入學比較容易些,我於是就進中西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