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大師的遺書(1 / 1)

丏尊居士文席:朽人已於九月初四日遷化。曾賦二偈,附錄於後。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象而求,咫尺千裏。

問餘何適,廓爾亡言。華枝春滿,天心月圓。謹達,不宣。

前所記月日,係儂農曆。又白。

十月三十一日星期六上午,依例到開明書店去辦事。才坐下,管庶務的餘先生笑嘻嘻地交給我一封信,說“弘一法師又有掛號信來了”。師與開明書店向有緣,他給我的信,差不多封封同人公看。遇到有結緣的字寄來,最先得到的也就是開明同人。所以他有信給我,不但我歡喜,大家也歡喜的。

信是相當厚的一封,正信以外還有附件。我抽出一紙來看,讀到“朽人已於九月初四日遷化”雲雲,為之大驚大怪。驚的是噩耗來得突然,本星期一曾接到過他陽曆十月一日發的信,告訴我雙十節後要閉關著作,不能通信,且附了佛號和去秋九月所攝的照片來,好好地怎麼就會“遷化”。怪的是“遷化”的消息怎麼會由“遷化”者自己報道。既而我又自己解釋,他的圓寂謠言在報上差不多每年有一次的,“海外東坡”在他是尋常之事。這次也許因為要閉關,怕有人再去擾他,所以自報“遷化”的吧。信上“九”“初四”三字用紅筆寫,似乎不是他的親筆,是另外一個人填上去的。算起來農曆九月初四恰是雙十節後三日,也許就在這日閉關吧。我捧著一張信紙呆了許久,竟忘了這封信中還有附件。

大概同人見我臉色有異了。有人過來把信封中的附件抽出來看,大叫說“弘一法師圓寂了”。這才提醒了我,急急去看附件。見一張是大開元寺性常法師的信,說弘一老人已於九月初四日下午八時生西,遺書是由他代寄的。還有一張是剪下的泉州當地報紙,其中關於弘一法師的示疾臨終經過有詳細的長篇記載,連這封遺書也抄登上麵。證據擺在眼前,無法再加否認,唉,方外摯友弘一法師真已遷化,這封信是來與我訣別的,真是遺書了,不禁萬感交迸,為之泫然。

據報上記載:師於舊曆八月廿三日感到不適,連日寫字,把人家托寫的書件了訖;至廿七日已不進食物。廿八日下午還寫遺囑與妙蓮法師,以臨命終時的事相托;至九月一日上午還替黃居士寫紀念冊二種,下午又寫“悲欣交集”四字與妙蓮法師;直到初二才不再執筆;算起來不寫字的日子隻有初三初四兩天。這封遺書似乎是臥病以前早寫好在那裏的,筆勢挺拔,偈語雋美,印章打得位置適當,一切決不像病中所能做到。前一封信是陽曆十月一日發來的,和陰曆對照起來,那日是八月廿二,恰好是他感到不適的前一天。信中所說,如“將於雙十節後閉關”,“以後於尊處亦未能通信”,且特地把一張照片寄贈,諄諄囑嗣後和諸善知識親近,從現在看來,已嚴然對我作了暗示了。預知時至,這兩封信都可作為鐵證,不過後一封是取著遺書的形式罷了。

師的要在逝世時寫遺書給我,是十多年前早有成約的。當白馬湖山房落成之初,他獨自住在其中,一切由我招呼。有一天我和他戲談,問他說:“萬一你有不諱,臨終咧,入龕咧,荼毗咧,我是全外行,怎麼辦?”他笑說:“我已寫好了一封遺書在這裏,到必要時會交給你。如果你在別地,我會囑你家裏發電報叫你回來。你看了遺書,一切照辦就是了。”後來他離開白馬湖雲遊四方,那封早已寫好的遺書一定會帶在身邊,不知今猶在否。猜想起來,其內容當與這次妙蓮法師所得到的差不多吧。同是遺書,我未曾得到那封,卻得到了這樣的一封,足見萬事全是個緣。

這封信不但在我個人是一個珍貴的紀念品,在佛教史上也是非常重要的文獻,值得鄭重保存的。

本文方寫好,友人某君以三十年(1941)二月澳門覺音社所出《弘一法師六十紀念專刊》見示,在李芳遠先生所作送別晚晴老人一文中,有這樣一段:“去秋贈餘偈雲,‘問餘何適,廓爾亡言,華枝春滿,天心月圓’,下署晚晴老人遺偈”。如此則遺書中第二偈是師早已撰就,預備用以作謝世之辭的了。又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