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江漢新貴(公元前770年—前645年的楚國)(1 / 3)

管仲死掉,齊國沒了擎天柱,齊桓公發八國兵馬征討過的楚國,日漸成為江漢流域的明星。楚國對中原構成更大威脅。我們不得不花些工夫研究研究它。

關於楚國王族的人種,多愁善感的牢騷大王屈原先生在《離騷》開篇就做了自我介紹,“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日伯雍”,說楚族是華夏貴胄,是遠古五帝之一高陽的後代。的確,楚王先祖是從中原遷徙來的,但漸漸跟當地蠻族雜交得不成樣子了,好像酒裏兌了水。楚王族的遠祖,確實是中原古老的姓,但在東西南北遷移流轉了上千年,最後在周朝初期時,去了南方的江漢流域,即漢水與長江交叉的湖北省地區。

由於地域關係,江漢流域的楚文化與黃河兩岸的華夏文明互相隔絕,於是南蠻之地的楚國人也成了大家開涮的靶子,買櫝還珠啊,刻舟求劍啊,畫蛇添足啊,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啊,都安楚人腦袋上了,把傻乎乎的楚人編排得簡直可愛。其實楚文明有落後處,也有領先處,特別是到了春秋中後期和戰國時期,文明堪稱與華夏並駕,乃至某些方麵勝出,比如戰國初期的弩機就是楚國人發明的,導致諸侯的戰車逐漸走向淘汰。在春秋晚期的楚墓中,經常發掘到鐵劍和大量鐵製農具,而中原地區相對卻少,說明楚在鐵的冶煉方麵領先。至於青銅器製作,楚國後來也獨有特色,也比中原的更加雕飾繁美。

據《國語》說,從前遠古五帝——黃帝、顓頊、帝嚳、堯帝、舜中的帝嚳(就是屈原說的高陽,它是帝嚳的號),下麵有個臣子叫“黎”,做了帝嚳的火正,就是負責管火。黎先生把火管得很好,熱熱乎乎的,於是帝嚳很高興,就命了一個稱號給他——祝融。後來楚國人就祭祀祝融(火神爺)。

祝融不管是人還是神,但下麵的情況是可信的,就是祝融的子孫產生了八個姓,如己姓、斟姓等,這些姓在夏商周的時候都成了諸侯,其中有的還很知名,比如夏朝的昆吾就是“己”姓。後來楚靈王還說:“我的遠祖的伯父昆吾,如何如何。”斟姓則在夏朝時有斟灌、斟尋兩家諸侯。這八個姓中就有一個“羋”[注釋1]姓,是楚王族的姓。

祝融的後代,第一個羋姓的人,叫作季連,隨後傳下來,又有一個叫鬻熊的,是季連的後人。關於季連和鬻熊,實在沒有什麼可考的事跡,然而可以知道,楚族(即羋姓楚王族)是個很古遠的家族,與它近親的家族都是夏商諸侯,楚王族也屬於華夏子孫,是遠古家族了,並且在山東地區和中原北部都留下了“楚丘”這樣的地名,是他們曾經居住過的,或許還建立了國家。實際上,有姓就應該是國家。不過,不知是什麼原因,可能是遭到了某些力量的迫害,羋姓的楚族(經曆完夏、商時期)在商末周初之際,卻從中原南下,朝著湖北遷去,進入蠻族地帶,最終成了中原人眼裏的異類。

所謂華夏,周人自認為自己延續的是從前夏朝的文明,於是稱呼自己和下麵的諸侯為“諸夏”,也稱“諸華”,因為“華”與“夏”音相轉接近。所以也稱“華夏”。但是周人不承認楚國是諸夏之列。楚國就成為與華夏對立的蠻夷了。語言也不一樣,楚言不同於夏言,夏言也叫雅言。

楚國的羋姓先人中,知名的就是鬻熊了,關於鬻熊有這樣的故事,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娶媳婦。鬻熊在遷徙中,遇到一個叫妣列的女孩正在河上坐船,而且這女孩耳朵特別大。鬻熊覺得耳朵大漂亮,就搶了她或者怎麼樣,於是妣列做了鬻熊的媳婦。

妣列生了倆孩子,老二叫麗季,結果生麗季的時候難產,旁邊的巫醫一陣忙活,給她來了個剖腹產——但是剖的位置不太對,從肋骨那兒剖開了(這就帶點神話色彩了),但終究還是把孩子生出來了。但是媽媽妣列受不了這一通折騰,產後就死掉了。巫醫就拿荊條在妣列的肋部傷口處縫紮起來。荊和楚的意思一樣,都是指荊條,所以,妣列生出的後人,就稱為楚人了。這是楚人一詞的來曆。所以這一羋姓家族,自此有了“楚”的稱號。

妣列難產,但還是生出了二兒子麗季,麗季又生出孩子,孩子又生出了兒子,起名叫熊繹。這時候已經是公元前11世紀初的周朝初年了。

這時候熊繹帶著族人待的位置是荊山,荊山位置在湖北省西北部,襄陽市南的南漳縣地區,漢水上遊西岸,地勢巍峨陡峻。漢水從南向北穿越湖北省,在湖北省南境彙入橫流的長江。

熊繹待在荊山,實在窮得要命,他給自己蓋了個房子,因為可能是大房子,他需要殺頭牛來祭祀這大房子。可是他連牛都沒有,就半夜去鄰近的都國(湖北西北部宜城縣地區)人那裏去偷。偷了頭小牛,又怕被主人發現,就趁夜把牛殺了,祭祀用了。後來楚人搞這種祭祀時,就一定要在夜裏。

這時候的楚人已經建成一個國了,具體什麼時候建的不知道,可能已有數十百年了,在周朝以前就有了。熊繹這時候正是周朝初年,此時,他的這個楚國又得到了周成王(周公輔佐過的)的承認,並且確認了他的楚君的地位,但是給的名號很低,是子爵,就叫他楚子。並且他還要給周成王上貢。

可是這時的楚子熊繹恐怕隻有幾十裏地盤,而且又是山地,地處偏僻,生計艱難,文化落後,自己窮得祭祀的牛都沒有,怎麼上貢呢?於是楚子熊繹就“篳路藍縷以處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就是推著柴車,穿著破衣裳,在草莽山林裏跋涉,砍些桃木、荊條,上貢給周成王,作為製作弓箭的材料。

“篳路藍縷”就成了一個成語,正是楚子熊繹帶著楚人上山下鄉,在荊山開荒砍樹,以養活自己和上貢天子。篳路,是用荊山的荊條編成的柴車(路是車的意思),藍縷就是這些楚人先民們破破爛爛的衣服,夠清苦的。因為地僻民貧,荊棘叢生,所以楚人雄悍,跟同時期希臘城邦斯巴達人有一比。所謂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楚人剛勁,有倔脾氣,是個敢於玩命的民族。

楚人砍著樹推著車走出荊山山地,沿漢水向南一百多公裏,終於看見風吹稻花香兩岸的萬裏長江,一下子就抱定了這條大姨河再不肯回山裏去了。楚國遷到長江岸邊。

吃著長江魚喝著長江水,沒完沒了地兼並,楚國把周鄰小國都劃拉進自己版圖,到了熊繹五百多年後的楚成王當政時(就是與齊桓公對峙召陵的那位),他們已經達到了“楚地千裏”。基本控製了漢水平原。隨後楚國繼續向河南、安徽擴張,經過春秋中後期,到了戰國中期時,楚懷王又攻滅越國,據有了江蘇、浙江。楚國就此達到“地方五千裏,帶甲一百萬”。總的來講,楚國為國八百年,開疆五千裏,襟帶整個長江流域,中國的統一有一半是由楚國完成的。

是珍珠就要發光,是屎殼螂就要升天。楚國,這個不入流的從前蠻夷,在中原文化熏陶和民族融合的促進中大踏步跟進。到了東周初年,公元前741年,鄭莊公即位第三年,楚國的熊通同誌,殺侄即位,成為新的楚子。

楚子熊通掌權之後,就繼續在漢水流域開拓疆土。

漢水自北向南,垂直地投入長江,在武漢實現彙流。楚子熊通時期,漢水、長江之間南北四百裏的衝積平原上,散綴著很多魚卵大的小國,諸如庸、盧、彭、濮,他們與周王室異姓,曾經參加武王伐紂戰爭,因功被封在這裏。此外,在漢水北岸和東北岸(漢水在湖北省的西北部先是橫流,從襄陽南拐人長江,所以它有北岸和東北岸),周王室還分封了許多同姓諸侯國,稱為“漢陽諸姬”,其中以隨國(今湖北隨州)最大,其次是隕、鄧、唐、絞、息等等,作為防範南方的屏障。

漢水西岸五十裏還有一個權國(在湖北當陽),都是山地,易守難攻,楚子熊通先是就近擴張,進攻權國。磨兵修甲,一仗下來,滅了權國。這時候,齊國還沒有長成中原大恐龍(此時還是齊僖公老爹在位呢)。

滅權之後,楚子熊通幹了一件露臉的事,把原權國設為了縣,創建了到今天我們還在沿用的行政縣製度。當時的城邑,要麼是屬於國君直接轄有,要麼給了卿大夫家族作為世襲封邑。比如“京”這個城就給了京城大叔,世代私家擁有。這樣做的缺點是分割了國家的財富和人力,也不利於君權的集中和強大。而熊通發明的縣,是縣官聘任製,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兒,廢除幹部終身製和世襲製,是對周朝分封製的反動。縣官直接彙報給楚子,楚子可以任免他,這樣楚子就通過縣長把這個縣直接攥在手中,而不再像傳統那樣給卿大夫私家。這樣有利於君權強大。縣的賦稅也直接交給國家,能壯大國家財力。這無疑是一種進步,開創了未來戰國郡縣製的先河(兩百年後戰國時期各國才普遍設郡縣)。

遺憾的是,我國曆史上第一任縣官鬥緡同誌(我們應該記住他),不好好維持安定團結局麵,不安心幹基層工作,他在權國老貴族的簇擁下整天琢磨造反。英明果斷的楚子熊通包圍並捕殺了鬥緡,然後把權縣貴族平民遷到今湖北荊門,改設為那處縣。此後,楚滅掉一國後,往往就把它設成縣,比如後來楚文王滅申國、息國,設為申縣、息縣。並且,在滅國後,還實施大規模移民,讓被占領國公族推著小車到湖北其他地區乃至楚後方的湖南、安徽一帶的原始森林砍樹。那裏是落後部族的天堂,當地土著像印第安人那樣捏著弓箭,藏在大樹後邊,向這些古怪的伐木工放出致命的毒箭。讓被占領區人民去開發更新的被占領區,無疑,這不論對資格老的江漢奴才還是資格新的森林土著奴才,都是痛苦的,但文明的曙光就是用血和淚水衝刷出來的。楚國設的縣,一般都是邊地新占領區,原既有地區,也還是搞分封。楚國這種把新占領國設為縣並且移民的政策,與中原諸侯很不一樣。中原諸侯更多是把新占地封給攻戰中有功的卿大夫。比如後麵晉獻公滅掉魏國(一個小國),就封給了他戰車上的保鏢畢萬,做其世襲的封邑。

合計後來的楚王,百多年間,楚先後滅掉四十餘國和數十個蠻夷部族(比齊國滅掉的還多),成為南方首富。滅國後被迫遷往湖北各地乃至長江以南的合計有鄖、羅、貳、軫、申、杞、六、蓼、麇、庸、蔣、唐、頓等三十餘國,是他們把文明的火種傳到更幽深的祖國腹地。楚國人所征伐的這些倒黴的小國,是因為他們多數是楚人眼裏的“南蠻”,雖然整個楚國,在中原人眼裏也是南蠻。(看來南蠻也分級別的。)

中原波濤夜驚,楚蠻風雨驟至。到了公元前706年,鄭莊公與周桓王發生長葛之戰,周桓王被射中王肩,周王式微,諸侯離心,楚子熊通再也坐不住了。下一年,他率軍北上四百裏,渡過漢水在襄陽拐彎部分,去進攻“漢陽諸姬”最大的隨國。隨國也不是陌生的地方,成語有“隨珠彈雀”,比喻不識貨,拿珍貴的肉包子打狗,說明隨國濱水,是珍珠產地。隋文帝楊堅和他老婆獨孤皇後在發達之前,曾經在隨州當官,所以後來的楊堅帝國叫隋朝。

既然是這樣一塊風水寶地,自然不可能一鼓而下,楚子熊通需要認真籌劃戰爭。楚國所處的江漢平原水網縱橫、樹木叢生,不適於戰車奔馳,所以楚國車兵少。步兵雖然也是使用矛和戟,但不會太長,因為不方便攜帶。而中原戰車兵使用的矛、戟有兩三米長,楚國人再厲害,打起來也會吃虧。

所以現在遠征隨國,讓步兵拎著短家夥去,又沒麵子又吃虧,必須發展適合中原作戰的裝備。楚子熊通說:“戰車兮就是那麼個東西,你要是沒有,人家就不承認你。”於是,他學中原的樣,組建了一支車兵縱隊,壯一壯行色,然後,一路向北攻擊前進而來。

隨國國君又奇怪又驚慌,列兵出來,問道:“無緣無故來打我幹什麼?”

楚子熊通說:“去年你們姬老大被射中肩膀,隨後中原諸侯大狗咬小狗,他也管不了。寡人養了這麼多雄兵,想幫他去維護維護秩序,無奈頭銜還不夠顯赫。你們這幫人兮都是老姬一大家子,去找找姬老大,給我加官進爵兮耍耍。”

隨侯嚇得神經兮兮,趕緊派使者向周天子傳話。周桓王一聽,說:“胡說,官兒有張嘴就要的嗎?加官?我加他個齊天大聖!給我打出去!”

隨侯灰頭灰腦回來彙報,楚子熊通看他要不來官,幹脆就自己封自己為王。於是他比著周武王的名號,把自己封為楚武王。開創了冒稱“王”的曆史先河。

“武王”兩字一改,盡得無限風流(不過,死要麵子的《春秋》還是使勁喊他楚子),楚武王隨即命令隨侯喊自己大王。隨侯不肯,楚武王舉起大兵就打隨侯的屁股。隨國軍隊被殺得人仰馬翻,軍人賽著跑地逃命,隨侯帽子跑丟了,跳車藏到荒野裏,剩下他車上的車右(警衛)做了俘虜。楚武王想趁機滅了隨國。但是楚軍缺乏突破後勁,五百裏漫長的供給線,維護起來可不容易。尤其當時南方處處深林大澤,跨江越岩,軍資轉運很頭疼。

注:司馬遷分析漢武帝擊匈奴,向前方轉運三十石糧食,隻有一石能最終抵達目的地。所以,一般春秋時代出兵就裹三五日之糧,三天糧吃光了,就散到附近,搶敵人田野裏的小米或稻子——士兵還得掌握稻穀去殼技術。這就是所謂孫子曰:“取用於國,因糧於敵。”武器從本國解決,糧草從敵國解決,在敵人那裏搶一鍾糧食,相當於本國二十鍾,所以大家都喜歡夏天秋天去打仗,隻有傻子才在堅壁清野的冬天出征。

楚武王後方供給線時斷時續,前方也不容易搶到稻子,處境變得尷尬了,像一條貪心不足的蛇咬住大象的泥腳,大象笑眯眯地說:你吃啊吃啊,不嫌臭,你就吃。楚武王吃不動,於是按大夫鬥伯比的建議,接受隨侯的請和,讓隨國跟著自己當附庸。所謂附庸,就是像勾踐那樣伺候吳王夫差。隨國從此開始低眉掃眼地奉楚蠻。中原諸侯聞得這個消息,不得不對江漢新貴側目而視了。

收拾了隨國這個“漢陽諸姬”的老大,楚武王命令莫敖“屈瑕”繼續鏟除其他不入流的漢陽雜草。莫敖是楚國的官名,是最大官,相當於中原諸侯的上卿。而莫敖屈瑕本人是楚武王的兒子,封邑在屈,因此得氏為屈氏。所以,他是羋姓、屈氏。他應該是屈原的祖宗了。

這個屈瑕是個猛將,揮動楚軍接連攻打漢陽諸姬中的鄖國(湖北應城)、蓼國(河南唐河縣南)、絞國(湖北郢縣西北)、州國(湖北監利縣),幾多混戰,捷報頻傳,把楚武王喜得一頓多泡了倆妞。漢水北端兩岸的四流小國,鄖、絞、軫、貳等等被楚人打得嘰哇亂叫,紛紛請盟,要求做楚國的尾巴。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屈瑕和絞國之戰,屈瑕屯紮在絞國南門外,覺得攻城不是件易事,就命令軍隊中的樵夫去打柴,不派士兵保護。絞人打開城門,把這些樵夫和柴火都搶去了。第二天,更多的樵夫在山根出現,絞人嚐著了甜頭,大開城門,又撲上去捉樵夫,樵夫越跑越遠,直跑進山裏,絞人就往裏追。楚軍趁機分出一半到北門列陣,又在山下設了埋伏。絞人押著樵夫從山裏出來,山下伏兵一聲鼓噪,夾道進攻,絞人大敗。絞人知道楚軍在南門,於是就往北門跑,結果到了一看,北門也被楚軍堵住了。無家可歸的絞人隻好在城下與楚人盟誓,宣布當楚國的附庸。這就是城下之盟,同時也是後來三十六計“拋磚引玉”計的教學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