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以臣弑君,是從前春秋時代的國粹。趙武靈王之死,就是下臣造反。公子成、李兌兩人結黨勢力甚大,專權之勢已成,終於趁著趙武靈王二子之亂而用兵,硬生生困餓趙武靈王三月而死。趙武靈王被圍困那麼久,居然沒有一個忠於他的親信前來搭救,沒有任何援助勢力前來幹預,沒有一個大臣挺身而出,足以說明公子成一黨的強大。
以趙武靈王之雄偉,居然被公子成、李兌專了權,搞死了自己。公子成、李兌,怎麼就能專起權來了呢?
關於如何才能專權,這個問題厲害了,我是教不出來的。但縱觀戰國幾大專權者,如齊國的田嬰、孟嚐君父子,秦國的魏冉,趙國的公子成,有些共同特點:1.出身好,都是王族出身;2.有封地,可以作為物質基礎;3.會鑽營,善忽悠,能拉幫結派。
我們以齊國的田嬰為例,說說他是怎麼專上齊國之權的吧。田嬰是齊威王的少弟,符合第一條,出身王族,容易被君王寵信。但出身王族的人不隻他一個,田嬰還必須善於忽悠。當時,齊威王的夫人死了,有十個妾,都受齊威王寵愛,田嬰就想看看威王想立哪個妾當夫人,這樣勸對了,討了齊威王高興,也令那所立的夫人高興,而如果說錯了,則被齊威王拒絕,最終所立的夫人乃至未來的太子,都會厭恨他。於是他就打造了十對美玉的耳環,獻給威王,其中一對是高級美玉的。次日,大夥共座,田嬰就看大哥的美妾裏誰帶著那超級豪華耳環,當即就勸威王立這個當夫人。於是,齊威王也喜歡他,夫人也感謝他了。
此外還有忽悠的例子。田嬰假裝向齊威王提合理化建議:“對司徒、司空、司馬、司士、司寇這五個大官,必須加強他們的考核啊,您得每天聽他們彙報,每天查他們的工作記錄。”齊威王查了幾天,就累了。於是對田嬰說:“你來查這五官吧,我煩死了。”
田嬰從此掌上了官員考核的權柄,任意揮舞,操縱朝廷,人們都巴結他。並且在公元前334年,當上了齊威王的相國。
有人也看不慣田嬰專權,就提醒齊威王說:“年底的上計(考核),至關重要,您如果不對每人花幾天時間親自看,就不知道官吏們的奸佞得失了。”
所謂上計,這是戰國時代君王對地方官員的績效考核,據商鞅說要考核十三個數,比如轄區內的人口、牛馬、飼料、糧食等等,非常量化,其實還不隻這些,又有工農業生產、商業貿易、土地墾辟等等,都是上計的內容,細致量化不比現代差。在年初,各地區和中央各部門的考核目標都列出來,寫在木板上,一分為二,由君王拿一半,臣子拿一半。
於是齊威王拿著自己手上這份考核指標,親自聽官員們的年底述職,先聽田嬰的。田嬰故意使壞,讓手下人專揀瑣碎小賬彙報。齊威王從早上聽到晚上,晚飯都來不及吃,聽得腦袋都大了。好不容易完事,準備明天繼續聽。田嬰故意修改程序,要他連夜聽:“大王,您加加班,給群臣做個表率,起到勸勉作用啊。”
齊威王被他忽悠著,就連夜繼續聽彙報,終於把自己聽得睡著了。田嬰趕緊吩咐手下人,偷出齊威王手上的木板,拿橡皮修改上邊的數據。古代沒有橡皮,就是刀子,直接在木板上把毛筆字跡刮掉重寫就是了。田嬰把齊威王手上那些考核數據都給改了,這樣田嬰自己就考核優秀了。然後又改別人的考核指標。那些願意跟田嬰拉幫結派的大臣和地方官們,田嬰就把他的考核指標修改得與年底結算相符,而忤逆田嬰的大臣們,自然就等著考核不及格了。
這是專權者的通有特點,比如魏忠賢、秦檜、高俅、嚴嵩,他們特別會向上忽悠君王,騙得信任,比如嚴嵩會寫青詞,討皇帝老爺喜歡;高俅、蔡京之徒弄花石綱,給他們的藝術家皇帝喜歡。於是,皇帝們就把國家大權授予他們了。他們就開始專權了。田嬰也是通過忽悠齊威王,討得寵信,騙得總攬朝綱的權柄。而趙武靈王則是主動放棄了權柄,他把王位傳給趙惠文王以後,自己長期在外打仗,按韓非子的說法是“不以身躬親生殺之柄”。於是公子成、李兌處理朝綱事務,抓實了行政權柄,成了專權之臣。
有人會說,君王反正忙不過來,讓權臣去忙,不也一樣嗎?不一樣,權臣的素質往往不高,他們通過坑蒙拐騙上級、邀得寵愛而上來的,當然素質低劣。他們最喜歡的就是拉幫結派,以鞏固自己的權臣地位。比如說,朝裏有能人,但是不走他的路線,不肯跟他結好,他就要利用職權,打擊迫害。最終,權臣把朝堂上下全都布置上了自己的人馬,安插的全是自己的親信,這個國家也就危險了。除非他是個高素質的人,帶著自己的親信能治理好國家,比如諸葛亮、張居正,大約可以算在這一類。可惜,曆史上更多的權臣沒有諸葛亮那麼一心為公,更多則是胡作非為,往往犧牲國家利益,不惜鞏固自己小團體的地位和私利。比如趙國的權臣李兌,在製定外交策略時,不是從趙國利益出發,而是看哪個國家能贈他私人以封邑,他就交好哪個國家。秦國的權臣魏冉也是,不惜發動大秦兵勞師襲遠,去中原以東攻打陶邑,為了把陶邑作為他自己的封地,這就是所謂的備受人指責的“近交遠攻”,於秦國利益絲毫無補。
至於權臣為了鞏固自己小團體利益而迫害不肯附己的賢能,這樣的例子也是有的。比如當時魏惠王被齊威王打敗了,就想了個辦法,慫恿齊威王當王(當時尚未稱王),從而激怒楚威王。魏惠王就通過相國田嬰,這樣勸齊威王,齊威王就稱王了。果然,楚威王發兵來打,在徐州戰敗齊將田縛,然後楚威王要求齊國驅逐田嬰,因為他勸齊國稱王的。田嬰忙派一個說客遊說楚威王:“您這次打勝,是因為我們的主將是申縛,而不是田盼。田盼素來有功國家,被百姓和士卒喜歡,但是田嬰跟他關係不善,所以就用申縛為將。申縛這個人,跟田嬰關係好,但是百姓不肯為他效力。所以您戰勝了他。如果您驅逐了田嬰,則田盼必然為將,那麼再整軍與您作戰,您就未必便利了。”楚威王於是不驅逐田嬰。
這可見,田嬰排斥能人,而用阿諛自己的笨蛋。這樣自己的專權地位倒是穩固了,但賢能被排擠了,國家自然沒發展了。更糟糕的是,所有人都聽他的話了,也就沒了製約,由著他愛怎麼幹就怎麼幹。他要麼就瀆職不幹活,如果他幹活,那又沒人敢給他提意見,於是幹起活來經常犯愚蠢的大錯誤。
至於權臣以權謀私,斂財肥己,也是常有的事。田嬰做齊國相國時,跟哪個老朋友多說一會兒話,這人就會富裕起來。怎麼富裕的呢?還不是別人覺得這人受田嬰寵愛,於是過去送禮。田嬰把刷子——就是古代毛巾牙刷之類的,送給左右某侍者,這人就會貴重起來。道理還是一樣。而大家給他們送禮,不過是假他們的手巴結田嬰,從而被田嬰賞個官。所以田嬰也特別有錢,他治理齊國的成績就是:“曆事二王,齊不加廣而私家富累萬金。”
田嬰隨後又當了齊威王的兒子齊宣王初期的相國,這就是曆事二王。
孟嚐君叫田文,他爹就是老一輩的專權幹部——田嬰。田嬰有四十多個兒子(個人生活極其腐化),按理說輪不到孟嚐君接班。他隻是田嬰的一個賤妾所生,而且生日是五月五日,按當時的迷信說法,這一天生的孩子(如果是男孩)就克爹。於是田嬰叫把這孩子弄死,不然克死我怎麼辦?但是田媽媽還是偷著養了下來。長大後,田文來見爸爸田嬰,田嬰大怒。田文問:“為什麼生氣啊?”田嬰說:“五月五日生的孩子,長到臥室門這麼高的時候,就會克死爹。”田文說:“人是受命於天,還是受命於門。如果是受命於天,您老有什麼可擔憂的。如果是受命於門,那可以吧咱家的門都弄得更高,誰能長到那麼高?這不就行了嗎?”
田嬰很驚奇,這孩子挺能說的啊。於是,就叫他負責招待賓客。賓客也就是門客,也包括諸侯各地的來客。
孟嚐君還真能跟人溝通,接待得很好,賓客都特來勁,數量日益增多,孟嚐君的名氣也通過這些賓客而傳聞於諸侯。諸侯都派人請田嬰立孟嚐君當家族繼承人。田嬰樂了,破格把孟嚐君定為嗣子。田嬰作為專權者,又被齊威王授予了封邑——薛城,是封君,吃薛城的租稅,積累了很多財富,再加上為官弄來的錢,富累萬金。等田嬰一死,孟嚐君繼承了薛城,自己也當了封君,“孟嚐君”就是他的封號。因為爸爸攢了很多錢,孟嚐君就用這些錢,在薛城養出一幫門客,多達三千人。這三千人幫他滿世界炒作邀名。
孟嚐君養一幫三千人幫他吆喝,遂蜚聲國際國內,讓當時的齊宣王覺得他不錯,又是王族國親,況且他爹也是一貫當相國專權的,於是讓他也當相國,沒的說了。總之,靠著上輩有權,家裏有錢,硬把他堆起來,就當了相國。管理學上有個名詞叫“暈輪效應”,就是人的某一方麵好,於是覺得他處處好。孟嚐君固然辭令不錯,交接賓客很有風度,但是並不意味著他有治理國家的才能。孟嚐君當權以後,從公元前303年起(從齊宣王末期到齊湣王早期),發動了長達五年的針對老楚的“近交遠攻”的不易得利的戰略,夥同中原的韓、魏兩國,南下伐楚,殺楚將唐昧,取得楚國在河南南部的一些地盤。
但是孟嚐君的齊國離楚國遠,中間隔著中原諸侯。老楚丟掉的土地,都被齊的盟友——中原的韓魏白揀去了,資助了韓魏。從齊國千裏迢迢去打楚國,得到的中原南部的土地,都就近給了齊的韓、魏,齊國隻是徒然消耗了自己。
近交遠攻也是可以獲利的,就是打敗了遠方的大國後,趁著大國不能幹預自己,就近在本國附近吞吃鄰近諸侯土地(比如齊附近的宋或楚的淮北),而楚無力幹預。這是近交遠攻得利的辦法,但孟嚐君又沒有做到這一點。(而略早於他的張儀以秦韓魏在丹陽、藍田大敗楚軍後,則趁機奪取了楚的漢中。但孟嚐君未能趁機奪取楚東部的淮北。)
孟嚐君打完楚國(他自己沒有出征,是讓大將匡章出征的),疲勞的軍隊返回齊國,又得到另外一個壞消息:趁著齊人遠攻楚國無瑕北顧的間隙,北方的趙武靈王出兵猛攻中山。中山是齊國的小弟。齊國沒有在攻楚戰役中撈到好處,卻把北邊的小弟就此丟了,豈不太冤枉。好在趙武靈王一看齊軍返回齊國了,也就迅速從中山撤退,不敢造次。
但是,攻楚結束後次年,公元前299年,孟嚐君受秦昭王邀請去秦國做相邦,隨即下一年,秦昭王反悔,罷了他官,扣押起來。孟嚐君差點掉了腦袋,賴雞鳴狗盜之徒的幫助才逃脫出境。同年,孟嚐君為報複私恨,就發齊、韓、魏三國聯軍,向西攻打秦國的函穀關三年。終於在第三年的末尾,公元前296年,攻破函穀關,迫使秦人割地求和。
但是這還是近交遠攻,不易得利,秦人所歸還的土地,三個城,都在中原西部,本來也屬於韓、魏,於是就近都給了韓魏。韓魏狼吞虎咽,大撿了便宜。也就是說,齊國巴巴地穿過中原老遠地去攻秦國,所戰勝取得的土地,由於距離齊國本土遙遠而都無法接收,都給了韓魏。更糟糕的是,趁著齊軍與秦軍掐架,北方的趙武靈王大喜,再次出兵東攻,一舉滅了中山國。趙國的強大,就是齊國的削弱。
孟嚐君這連續打仗八年,結局就是:“南伐楚五歲,蓄積三,西困秦三年,士疲敝,民憔悴。”把齊國累得夠嗆,卻一無所得。
不是說這種近交遠攻的完全錯誤,在打敗了遠方大國後,於該國不能製約的情況下,齊可以就近攻譬如宋國,挖取土地。但孟嚐君都沒有做到。
打仗很愚蠢不算,孟嚐君還跟他爹田嬰一樣專權,甚至專權程度超過田嬰。後來魏國人範雎對秦昭王說:“臣在山東(函穀關以東)時,聞齊國有田文,不聞有王也。”意思是,孟嚐君的權限,蓋過了齊湣王。荀子曾經在齊國的稷下學宮留過學,還當老師,他應該是很了解孟嚐君的。他說:“不忠乎君,下善取譽乎民,不恤公道通義,朋黨比周,以環主圖私為務,是篡臣者也。用篡臣者危。趙之奉陽、齊之孟嚐,可謂篡臣也。”把趙國的李兌和齊國的孟嚐君相提並論,皆視為典型的篡臣(李兌就是那個餓殺趙主父的)。
齊國從齊威王時代的霸氣,經過齊宣王、齊湣王而走向衰落,根本轉折點就是田嬰、孟嚐君這爺倆的前後專權。孟嚐君雖然享譽為“戰國四君子”之一,但這是受他恩惠的門人的喝彩,是幫他吆喝的,為之邀譽以蒙蔽齊王,從而奪得齊王的信任與齊國的專政大權的。對於國家他是罪人。惜乎司馬遷不查,而為之樹傳揚名。
有人說,專權也是好事啊,讓權臣管著國家好了,誰管——國君管不也是一樣嗎?
其實非也,權臣往往利用權力,把為自己謀求利益,放在為國謀利之上。甚至損害國家利益以謀求自家利益最大化。比如孟嚐君發兵打秦國三年,就是借用公家軍力以報私怨,弄得齊國士民憔悴。而他打楚國,是想打敗後,趁著楚國無力幹預,從而奪取宋國和楚之淮北土地,這固然是為齊國謀利,但也是為私家。因為孟嚐君的封邑薛城,就在山東南部,南臨著淮北,西靠著宋國,侵取這兩個地盤後,便於薛城的外圍安全,甚至國家出於獎勵,還會把戰勝得地給他一些,從而擴大薛城的封邑圈。大約正是因為薛城在齊國南部,所以孟嚐君對於西北方向的中山國丟失給趙國,並不在意吧。
二
其實所謂的“戰國四君子”,多是專權誤國之人,盛名之下,其實不符。享名諸侯隻是因為權大,邀到盛名不外乎因為收羅門客。
孟嚐君就是戰國四君子第一出場的。他在臨淄市修房蓋屋,拿錢招待各路英雄好漢。其實很多是亡命之徒,殺人避仇、奔命江湖者流。這些人美其名曰“賓客”。孟嚐君總是陪著賓客議論。屏風後麵有速記員,把賓客的姓名、地址、親戚居處,都記下來。賓客離去,不等到家,孟嚐君就已派人送細軟禮品到了家。這些人感激涕零,都以孟嚐君最愛自己。
但孟嚐君網羅門客不是隨意開粥棚,搞社會救濟,把睡大街的都收羅來。相反,老的弱的他不要,必得對他有用的人,寧可收一些在逃犯。而所謂有用,就是能幫他吆喝,奪齊宣王的權。而沒有一技之長的,不能幫他抬升專權地位的,孟嚐君不收。譬如他曾經親自拒絕一個沒用的老大爺入門。
當時,這個老頭子七十多歲了,披了塊破皮裘,拿麻繩當腰帶,來見孟嚐君,路都走不快了。孟嚐君說:“呦,先生老矣,春秋高矣,您找我能教我些什麼?”意思是恐怕你幫不了我什麼,不想收留。
老先生大怒:“噫!我老嗎?如果讓我去追車趕馬,投石跳遠(‘超距’),逐鹿搏虎,那我是老。要讓我出辭迎對諸侯,決嫌疑,定猶豫,給您出些餿主意,那我還年輕得很呐!”孟嚐君逡巡避席,麵有愧色,趕緊把這老的也收留了。孟嚐君與這老先生的一段對白,把孟嚐君的找食門客的目的,赤裸裸地暴露出來。
孟嚐君養的人,或者識文斷字,或者能說會道,或者孔武有力,總得有一把刷子,哪怕人品惡劣,也沒關係。比如有個家夥,是好色之徒,居然跟孟嚐君的正媳婦雲雨開了,弄得大家都知道,紛紛請殺了他。孟嚐君故意打馬虎眼:“目睹美貌之人而心裏相悅,是人之常情,各位就別管了。”孟嚐君基本上跟黑社會老大差不多,為了達到招徠弟兄的目的,老婆都豁出去了。過了一年,孟嚐君對這人說:“你追隨我,大官不容易得到,小官你又不願意做。我把你推薦去衛國做事吧,我跟衛君關係好。”(這也說明,追隨孟嚐君,就能得官做。)於是去了衛國,這人還頗得衛君寵愛,並且據說阻止了衛對齊的謀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