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我的身子已經好了許多,雖不能侍寢,但出門走走、做些簡單的伺候人的活兒是可以的。夏侯明如以往一樣,將我硬拉上了他寬敞華貴的龍駕,往乾清宮行去。
我坐在龍駕上,百感交集。我竟是後宮裏第一個得了侍墨殊榮的。
進宮兩年,我已經成為盛寵的儷妃,育有皇子。我當年是皇後棋子,掙紮在生死之間,在皇後與太後的夾縫裏求生……那個時候,皇後怎麼也不會想到我會有今天吧?
她最大的擔心終於變成了事實,我與她,是養虎為患了。
我今日被帝王愛重,我心裏卻是絲毫不敢鬆懈的。夏侯明要推我上位,我無可忤逆;我隻能不斷向前,與皇後抗衡到底了。
很快就到了乾清宮。我有幾個月沒來過這兒了,這兒依舊是以前的樣子,殿宇重重,恢宏壯觀。夏侯明一直緊握著我的手,牽著我一路行去禦書房。
我多次被傳召侍寢,但我從未進過前殿的禦書房。那是三間尋常的屋子,看著也不寬敞,裏頭隻有一張案幾、一座書櫃,倒真是隻作為書房所用。
後來我才知道,平日裏的奏章是被鎖在一處偏殿的,不會盡數堆在禦書房裏。皇上要批哪些折子,近身的內侍王德等人就會小跑著抱一摞過來;批不完的,當天夜裏還要送回偏殿,鎖起來。
不愧是夏侯黑這樣陰沉之人想出來的法子。
我隨他進了殿,裏頭站了兩個禦前女官,夏侯明都吩咐了她們退下。
書案上已經摞了一尺高的折子了,還有一封奏折攤在正中,由兩塊雕龍的黃玉鎮紙壓著,旁人看不到上頭的字。想來夏侯明今日一直在批折子,中途想起了我,去了瓊宮一趟,這折子還攤著等他回來批呢。
我又一次加深了一個印象——夏侯明是個勤政的皇帝。
嗬,真有意思,當年我進宮來,與他相處那麼久,竟還被他的昏庸表象騙過。
我自詡聰明,自以為擅長看透人心、玩弄人心。殊不知自己的那點小聰明,在他眼裏真是不夠塞牙縫的。
他吩咐了王德幾句,王德便從案幾上抽了幾十張折子放在左邊,將其餘的抱走了。夏侯明在案幾前坐下了,將麵前的鎮紙移開,取了朱毫批閱。
我守著規矩上前,並不敢太靠近案幾,隻伸著一雙手拈了一塊墨錠,為他研墨。
墨錠是茉莉花的味道,淡雅馥鬱,聞著醒腦又舒暢。
這個時候,夏侯明伸手在我袖子上一扯,把我扯得近一點,道:“你這姿勢朕看著累。”
我諾諾應了聲“是”,不敢再遠遠地站著了。但是這個距離,我是能夠隱約看到奏折上的字跡的。我有些惶恐,忙越加地低了頭避開。
我這樣磨了一會兒,夏侯明已經批了兩張。他吩咐我將第三本奏折遞過來,又看我一眼道:“你專知道研墨?這麼多,夠朕用一晚上了。”
我低頭“哦”了一聲,雙手捧著折子遞給他,卻不知道接下來做什麼好。
倒茶麼?方才宮女已經上了一盅;捶肩麼?好似不應該在人寫字的時候做;問問他餓不餓?好像不該插嘴打擾他。
那我該幹什麼呢?難道是杵在這兒麼?
我有點理解“侍墨”這個事情了。先帝、太祖都喜歡傳召嬪妃來書房伺候,周史稿·後妃傳裏頭就有雲:“乾豐帝淑妃常侍君,出入禦書房……”,“明德帝喜女色,好紅袖添香……”等等此類。
其實嬪妃們來書房能做什麼呢?若是專心政務的皇上,哪裏有那麼多閑雜事情等著你伺候。
隻是很多帝王都好美色,在處理政事的時候也不肯落下女人,一邊做正事,一邊做不正經的事。
自然,身為賢德的嬪妃,本宮端莊持重、安分守禮,怎麼會在禦書房裏做不該做的事兒呢!
於是我就不知道該做什麼了。
我很快就從這種尷尬中解脫了。夏侯明手裏一揮,將一張折子遞到我的鼻子底下,吩咐道:“你瞧瞧這個吧。”
我大駭,忙倒退一步,口稱不敢。他卻笑道:“你看折子也不是第一次了。”
我又是一驚,這才想起當初……夏侯明在瓊宮裏和我一塊兒偽造一張奏折,就是為了構陷幽州刺史,順帶著把皇後保下來……
那事兒留給我的印象太深了,我是從那時候才慢慢看清夏侯明這個人,也是那時候第一次看了他的奏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