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1 / 3)

當“蘇門”成為這塊大平壩子的正式地名,已經是兩三年以後的事了。

蘇門地處四川盆地的外側,治屬四川雅安縣,而蘇門這個名稱,據說又不是衙門裏某位縣太爺的給定,在湛九如一行令人意外地走進深山,發現了這塊大平壩子以後的一段時間裏,自蘇北千裏迢迢遷徙四川,入川後在川西平原上未找到安身之地,其遭遇與湛九如他們當初幾相一致的移民曾又有不止一兩戶,這些飽受苦難而又麵臨絕境的人在聽說後,都不約而同地循著湛九如走過的那條路也來到了這塊大平壩子上。而湛九如無不以自己當年的切身之痛,用濃厚的鄉情接納了他們,未被人插占的土地任其插占,全被插占完後仍有未插占到地的人戶,允其先耕種自己插占下的土地,在官府未起科前一律免租,以為該人戶走留之過渡。這樣,相繼來到這塊大平壩子的又有步複村、賴屠夫、天女子、四叔等幾戶人家,竟然全都來自蘇北,蘇門也就這樣漸漸被喊開了。至於最初的湛九如、韓西伯、封聾子三戶人家,湛九如和韓西伯都分別插占下了有幾百畝的好地。而封聾子卻隻擁有緊挨埡口下麵的那一小塊地。據後來流傳比較一致的說法是:那天夜裏,湛九如、韓西伯、封聾子三戶同宿在那棵古紅豆杉樹洞裏,大家約定,次日天亮後一起去插地,誰看上的地塊誰插,誰先插下的就歸誰。天蒙蒙亮的時候,已疲累極了的孩子們都還在樹洞裏熟睡,封聾子就悄悄地先鑽出去了。隨後,韓西伯輕聲地罵了一句什麼很難聽的話,與湛九如也跟著鑽了出去。隨著湛九如鑽出去的還有被他輕輕拉起來的大兒子湛榮熙。湛九如和韓西伯料定封聾子表麵厚道,實際心裏卻鬼精得很,肯定是想一個人先去把好地都插了。三個人從樹洞裏出來後,就瘋了一般地從溪邊刈了蘆葦往大平壩子上跑,來到大平壩子上,韓西伯一看緊挨溪邊的那些地還沒有被插占,就在頭天傍晚,三家雖然都沒有去插,實際上情況都一目了然,整個大平壩子上,要說最好的當然是緊挨著溪邊的那些地塊,旱可地,水可田,日後耕種無論灌溉、排澇都很方便,這麼明擺著的事,難道封聾子偏偏沒有看出來?可這時候,當一切就擺在他和湛九如麵前,他卻忽然又站在了那裏,他是想讓湛九如先動手,無論湛九如父子在前麵插占了哪裏,他都沒話說,然後他自己再插。湛九如說:“你怎麼還站在那裏,快去!”韓西伯:“我跟你們一塊!”“我們兩個比你快!”湛九如說著,就和榮熙邊插邊往大平壩子的中間去了。韓西伯心中一熱,此時他站在那裏不是,到中間去與湛九如爭也不是,最關鍵的是他不知道封聾子此時已經插占了多少,隻好順著溪邊也迅速往前插。快到盡頭,韓西伯扭頭看了看朦朦朧朧中仍在奔跑的湛九如父子一眼。忽然想,自己如果把溪邊的地都占完了,日後湛家的那些地如何引水。而這時候,在他麵前恰好小溪向大平壩子裏凹進去,形成了一個大缺口,加上兩邊的地大概也有兩畝多。韓西伯本來都已經插占了一半,就又將那二畝多地全部讓出,留給湛家做他家中間那一大片地的水口。可是,正因為那二畝多恰好把韓家的地分為兩截,湛家父子始終也沒有去插占。後來,在一段時間裏,那塊地成了蘇門僅有的一份義產。不一會兒,緊挨溪邊的一長溜上水田都被韓西伯插下了,腹心地帶差不多四四方方的一大片也已為湛九如父子所有,而此時,封聾子從遠處找回來一大抱幹蘆葦後,正在古紅豆杉樹洞的門口支起了鍋灶。進山這幾天,瘦弱而多病的封小二還沒吃過一口熱食,他想起個早,好歹煮點米湯給女人喂兒子。他好不容易把火生著,正全神貫注地燒著鍋,灶膛裏傳出蘆葦燃燒後“劈劈啪啪”的聲響。這時,鳳蓮子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過來:“小二他爹,你這死鬼還有心思在這裏生火,好地都快被人家插完了。”封聾子聽後一驚,也顧不得多想,立即從灶膛裏抽出剛燒了半截的蘆葦就往大平壩子上跑。他來到幾處昨夜想好了的地方,卻都被湛九如父子和韓西伯插占了,偌大的平壩子上,此時已經被圍起了一大塊又一大塊,遠遠的仍可見湛九如等三人如蝴蝶般翩躚撲騰。正不知所措,還是鳳蓮子從後麵趕來,拉著他一起插下了埡口下麵的一塊,後經丈量正好十八畝,又因為那天整個大平壩子上唯有這一塊地被封家插下,這塊地也就有了個特定的稱謂,叫“封家十八”。而在這過程中最為關鍵的是,封聾子那天在用手中已被燒了半截的蘆葦插那塊地時,慌亂中竟把已被燒焦了的一端向著上麵,自此,封家一蹶不振。

與封家後來所發生的一切有著重要關係的還有一個叫丟丫頭的女人。丟丫頭是隨她母親天女子和姐姐杏子一起到蘇門來的。她們一家到四川的時間比湛九如還早,但是,同樣沒有能在川西平原上獲得一寸土地,就在溫江一帶靠給人家打短工勉強度日。她父親在一次替人家到渝州服苦役後就再也沒有回來。其時,天女子懷她在身已近十個月,並於幾天後在別人家一個被廢棄的破馬廄裏生下她,遂給她取名叫丟丫頭。生活無著的天女子,不顧產後極其虛弱的身體,隻身帶著兩個女兒重新走上了流浪之路。後來,輾轉經下溪來到了這裏,但她本人也落下了嚴重的腰子炎症,常常半夜痛得在鋪上打滾。天女子娘家據說是蘇州一帶人氏,人倒是也長得端端莊莊,娘仨來到蘇門後,眾人都給予了極大的同情,都把家裏忙不過來的洗洗補補一類活拿給她做,以便能得些零錢維持她母女的生活,並且把挨溪邊僅剩的那塊二畝半水口田給她種。其間,曾也有人想撮合她娘仨與韓西伯父子兩家合起來過,但最終韓西伯卻是搖了搖頭,自那以後,也就再沒有人聽到過韓西伯想給佩雲找後媽的事。

天女子娘仨來到蘇門的那個春天,經曆了又一個寒冬的大平壩子上,剛剛透出了些許暖意,田埂上的草莖吐出了綠,樹梢上的蕾苞也已探出了頭。大平壩子東段那由日漸增多的一座座散發著新鮮泥土和茅草氣息的蘇北民居構成的街道上,家家戶戶閉門落鎖,已經難見一個大人的蹤影了。此時,隻有一兩個還不能下地去做活的頑童,穿著破舊而又厚重的棉襖在玩抽“黃牛”。

湛九如回家換了一副泥擔子繩,試了試長短,嘴裏叼著旱煙袋子,正準備再返回地裏去。已經半截子高的二兒子榮齋帶著一股風從門外衝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下溪的人上來要強占我們的地,已經和哥哥打起來了!”

“你說什麼?”

湛九如沒來得及再問,拿起泥擔子就往地裏跑。他出了街口,遠遠就看見在自家北下槽的那塊大田裏,有幾十個人,間有幾匹馬,已經吵吵嚷嚷地扭在了一起,另有幾個騎著馬的人,此時還在大平壩子上到處奔跑,在一塊塊地周圍插下了他們帶來的竹簽。

“這都是我們辛辛苦苦開墾出來的地,你們憑什麼要來強占?”

“這些都是原荒地,也從來沒有被人插占,是我們首先插占開墾出來的,我們有權享有這些土地!”

湛九如來到跟前,十幾個身強力壯的下溪男人手裏拿著棍棒、馬鞭,把韓西伯、步複村等人仍圍在中間毆打。大兒子榮熙此時已被打得躺倒在地上,鼻子裏嘴裏全都是血,巧妮子此時正哭喊著拚命用自己的身體保護榮熙,而領頭的人正是下溪的六指爺。

“住手!”湛九如大吼,“強占我們的地,還打人。你們這樣做有沒有王法?”

六指爺傲慢地走過來:“哦,老相識了。你今天居然還跟我說王法?告訴你,我六爺的話就是王法。你敢不服?”

說著,就有幾個人向湛九如跟前逼過來。

湛九如毫不畏懼,厲聲道:“這裏分明是我們先來插占和開墾出來的,連皇帝的詔書上都說得清清楚楚,誰先插占和開墾出來的地就歸誰!”

六指爺:“你們?你們是什麼時候才到四川來的?可在你們到這裏來之前多少年,這裏和下溪一樣就都已經是我六爺的了。這裏是下溪的上遊,我並不需要來插占。你們這些江蘇人盡想在我跟前撿火巴夥,我今天就明白告訴你們,這裏沒有哪一塊地會是你們這些江蘇人的,都趕早滾回你們江蘇去!”

“誰也不要想把我們再從這裏趕走!”

湛九如話未說完,隨著六指爺一個眼色,無數根棍棒如雨點兒般往湛九如頭上身上砸來。湛九如赤手空拳奮力反抗,可不一會兒,忽覺得後背上被什麼很重的東西猛地一擊,頓時眼前一片漆黑,他向前踉蹌了幾步,也一下子重重地撲倒在地上……

隨後,六指爺每隔幾天就派人騎著馬來查看,發現有在大平壩子上做活的就搶奪農具,肆意毀壞剛剛種下的莊稼,稍有反抗者即進行圍攻、毆打,還強行牽走了韓西伯家剛買回不久的一頭牛。

湛九如和湛榮熙被抬回家裏,湛九如在第二天吐了足足有小半盆黑血後,身上竟覺得輕鬆了許多,說話也有了點力氣,隨後喝了由巧妮子精心熬的半碗米湯,至第三天中午,就開始下地走動了。而榮熙因頭部傷勢較重,請來正好從蘇門路過的一個山裏郎中看,懷疑是顱內出血,已經不吃不喝躺在床上有五六天,就是貼在麵前喊,他眼珠子也不見轉一下。郎中說,什麼樣的方子怕也難見效了,即使人不死也很可能一輩子成了“木瓜”。而事實上早就已經與湛榮熙相好的巧妮子整天以淚洗麵,守在湛榮熙跟前。

這天晚上,湛九如家後屋正廳裏,一盞搖曳的煤油燈旁,湛九如和韓西伯從天黑開始就坐在這裏,兩把旱煙袋子裏的火一明一滅,也不知道是後半夜的幾更天了。

韓西伯說:“況府的人現在每天都要上來,除非不讓他們看見,一看到你在地裏,就要有事,好不容易這才開墾出來的地,現在簡直沒法種了。”

湛九如:“六指爺是這一帶有名的惡霸,仗著他們湖廣人人多勢眾,又和這裏原來的土著有聯係,單靠我們自己恐怕鬥不過他,他不和你講道理,沒有道理講,這裏雖然和下溪隔了有那麼遠,而且是原荒地,確實與他一點關係也沒有,但他可能是聽說我們找到了這麼好的一個大平壩子,就眼紅了,就又想把我們再從這裏趕走,用武力把我們這塊大平壩子也強占去。”

韓西伯:“我們絕不能退讓。離開這裏,我們就再沒有地方可去了。”

“是啊!”

湛九如又“吧嗒”了幾口煙,把事情的前後原委都想了個遍,許久,才終於下了決心似的說:“硬鬥鬥不過他。我想,現在隻有找官府評理,告他強占我們的地,還打傷人。”

“可是,我們都是天遠地遠的外鄉人,在雅安一個人都不認識。再說,誰都知道現今的官府是八字衙門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告上去,官府能不能為我們主持公道?”

“這念想在我肚子裏也兩天了。我想,皇帝既然有聖旨在上,連拋荒地複耕,原主都不能過問,況且像我們這樣的原荒地?而在我們之前,無論六指爺還是其他人確實是誰都沒有到這裏插占過。官府不會這樣明護著他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