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瀘定、天全相繼傳來有一支穿黃色服裝的軍隊和一支穿灰哢嘰布服裝的軍隊在那裏激戰的消息。穿黃色服裝的叫做國軍,穿灰哢嘰布服裝的叫紅星軍(因其每個人的帽子上都綴有一顆紅五角星),兩支軍隊所用的武器又都不似在蘇門大家曾經見過的鳥銃那樣笨重,而是長槍不足一人高,短槍甚至隻比巴掌稍大,每次單發雖隻有一顆子彈,卻是威力無比,能及百步之外。另還有火炮和那種可以連發不止,射擊起來遠聽如爆玉米花一般的機關槍等,據帶來這些消息的那些自藏區出來的茶商和馬幫的人講,紅星軍隻有幾千人,據說是去年冬天自西昌那邊過來的,西昌那邊全是彝族,但紅星軍卻又全都是漢族,那麼,在西昌之前據說又是來自貴州或是更遠的什麼地方,此次是從雅安附近路過。而也都是漢人的國軍至少在兩三萬人不止,來自川內的成都和渝州等地,是奉上頭的命令去堵截和圍剿紅星軍的,但是幾千人的紅星軍與兩三萬人的國軍在瀘定、天全一帶輾轉作戰一個餘月,其中,雙方僅在瀘定附近當年石達開兵敗的安順場就白天黑夜地打了有四五天,那些機槍火炮把安順場半個天空都映紅了,國軍分明是已經把紅星軍整個兒都一層一層地包圍了起來,眼見得那些紅星軍再無路可逃了,可是,卻在一個夜裏,那些據說個個都通曉魔法的紅星軍,突然間齊刷刷地使了個遁土術,就神不知鬼不覺,輕而易舉地又從國軍的包圍圈裏跳了出來,而且,從大渡河那已被國軍拆得隻剩下的幾根鐵索上如履平地般過去了。像這樣,國軍把紅星軍一次次圍堵起來,紅星軍又一次次使用遁土術從中間跳出,有時甚至突然又遁到國軍的背後,打得國軍一個猝不及防,潰不成軍,結果是雙方總也分不出個勝負。另一點值得人稱奇的是,這兩支軍隊打仗期間還千方百計地做說服、拉攏當地百姓和上層人士的工作。比如,穿黃色服裝的國軍稱穿灰哢嘰布服裝的紅星軍為赤匪,赤色妖魔,想赤化全國,是共產黨煽動窮人造反,是什麼共產黨,共產黨就是共產共妻,就是吃光用光然後大家一塊兒完蛋;紅星軍又稱對方為國民黨反動派,就是反過來動的那一派,是專門欺壓和剝削窮人,維護大地主大資本家和有錢人利益的,哪裏有壓迫哪裏就要有反抗,壓迫愈重反抗就會愈烈,這種反抗就叫做革命,天下窮苦人就應該聯合起來,團結起來,並且也要拿起槍炮,去革那些反動派和有錢人的命。雙方都要當地人站到自己的那一邊,來讚同自己、幫助自己。對於站到自己這一邊,支持和幫助自己的則都給予扶持和利用,而一旦發現有站在對方的,明裏或暗裏在幹著支持和幫助對方事的人,也都毫不留情地加以嚴懲。從西昌到瀘定再到天全,自然是距作為蜀國天府的川西平原越來越近,也是離蘇門越來越近,但是,帶來這些消息的人講得繪聲繪色,唾沫飛濺,而蘇門人更多的則像是在聽一種傳奇,一種天方夜譚,這些在蘇門年複一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種秋收,也已經是有幾代人在這裏生活得安靜而富足的蘇門人,以前,至多是與梅花寨裏的藍大毛子匪夥有些較量,而那種較量無論是明地裏來搶劫抑或是夜裏來偷襲,乃至最令人揪心的把湛榮齋的獨子、掌上明珠至禮綁票直到撕票等,蘇門人也全都領教過,經曆過了。玉帝天上說太平,百姓灶前點柴米,那都是當朝的事情,至少在最初,誰都沒有想過這一切會與蘇門有什麼聯係,更沒有人想到這一切會與自己有什麼聯係,會怎樣影響到自己的家庭和個人的生活。可是,兩支軍隊從瀘定打到天全,又從天全轉戰至緊連著富庶而且一馬平川的川西平原的蘆山一帶,紅星軍人數雖少,槍炮也不足,卻是愈戰愈勇,國軍的人數雖有紅星軍幾倍之多,而且仍在源源不斷地往上增援,卻是節節敗退,戰場距蘇門也愈來愈近,傳到蘇門來與戰事相關的各種真實而具體的消息也是愈來愈多,形勢最為吃緊時,戰事已經推進至距後山離尖嘴峰不遠的地方,那“隆隆”的炮聲,在深夜裏大概是連封聾子也都能清晰地感受得到。向來生活得平靜而且自信的蘇門人,直到這時,才終於意識到了些什麼,許多人都把眼睛盯向了後山那條通往尖嘴峰,並經過尖嘴峰通往深山裏的茶馬古道,盯向了湛榮齋。
就在蘇門人已經有些人心惶惶,正不知如果國軍繼續後退,紅星軍一直打過了尖嘴峰,那些炮彈也一顆顆地扔到蘇門來,大家該怎麼辦時,那些曾經響徹了尖嘴峰的“隆隆”炮聲,卻又折過頭向北往寶興方向而去。就在那之後不幾天,是在正月下旬的某一天中午吧,忽然有一隊紅星軍,約有一百多人,後來得知是紅星軍四方麵軍的一個師級機關,內中甚至還有少數幾個女兵。自那條茶馬古道下來,涉過漫水埠,踏著漫過腳踝的泥濘就忽然來到了蘇門。
紅星軍在進入蘇門的時候,蘇門街上所有店鋪,隨後幾乎是整個蘇門大街小巷所有的人家都迅速把門關了起來,大人小孩全都躲到了家裏,麵也不敢再在外麵露一下,更不用說與紅星軍接觸了。他們不知道這些一個個背著長槍短槍、打著綁腿的紅星軍是從哪裏來的?到底都是一些什麼人?他們從來沒有見過,他們更不知道這些早就聽別人傳說的紅星軍究竟是人,還是所謂的赤色妖魔,既會遁土又可以騰雲,如果願意的話一天可以走十萬八千裏,無論國軍有多少人,也休想把他們打敗。好在,這些紅星軍在蘇門街上並沒有做過多的停留,隨後,像是早就把一切都偵察好了似的,全都駐進了東街口外的會館裏。
紅星軍來到蘇門的第二天一早,就在鎮中心的佩雲閣大門口,以中國工農紅星軍第四方麵軍第九十三師政治部的名義貼出了一幅布告,其稱:“同胞們,蘇門廣大受欺壓受奴役的貧苦兄弟們,我們來了,我們是共產黨領導的隊伍,是老百姓自己的軍隊,我們所做的就是要為天下的窮苦人謀幸福。快快行動起來,把你們手中的鋤把子變成槍把子,鐮刀變成大刀,響應紅星軍支持紅星軍,參加紅星軍,推翻黑暗的舊世界……”雲雲,並在布告旁釘上了一個用幾塊小木板做成的控訴箱,讓廣大的貧苦人撿舉揭發蘇門的地主豪紳以前所犯下的種種罪行。在蘇門街兩旁的牆上還用石灰水寫滿了各種宣傳和鼓動的標語。而與此同時,紅星軍們也三人一組,五人一行,紛紛從會館裏走出,有選擇地先後敲開伍福、賴屠夫等一些自己沒田,平時多以靠租別人家的田種或給人家打長短工為生的人家的門,主動幫助挑水、劈柴、打掃院子,用他們那些不知是貴州,還是江西等地很不容易聽懂的口音,坐下來和這些人家的男人們拉家常,告訴這些人,萬惡的剝削製度是普天下窮人的苦難根源,田地本是上天派給所有的人來耕種的,地主豪紳們卻倚仗他們手裏擁有的大量田地,而且全部是好田好地,自己不勞動卻可以過衣食無憂、花天酒地的日子,而我們占絕大多數的窮人手裏因為沒有田或隻有一點兒少量的薄田、差田,就不得不去租地主豪紳的田來耕種,忍受他們的剝削,這是很不公平的。我們現在就要起來革命,革命就是造那些地主豪紳和所有富人們的反,依靠革命的暴力對他們實行專政,把他們的好田好地和錢財都分歸我們窮人所有。隨後又問:“你們想不想得到那些好田好地,住好房子,每天有白米飯和肉吃?如果想得到這些,你們就起來,跟隨我們紅星軍來革命,一起來造那些富人的反。
所有聽了這些紅星軍講話的人一個個都麵麵相覷,就如同聽孫悟空護送唐僧去西天取經途中那些光怪陸離的故事般地相信又不敢相信,他們甚至對頂著雨雪走進自己家裏的這些紅星軍官兵們充滿了戒備。
在順子家那兩間低矮的茅草屋裏,那時,由於茶行被韓佩雲抵押了出去,在茶行裏當了不長時間的二掌櫃,也才是風光了不多日子的順子是剛剛又失了業,重新又回到了他那一人吃了全家飽,隻是靠晚上在家裏設牌局抽頭和在鎮上給人家跑忙方才能混得個油水肚子的生活。當紅星軍們來到茅草屋裏,不厭其煩地向順子傳播了上述革命道理,並陳述了利害關係後,順子也是把眼睛翻了半天,然後就問:“你們是說隻要革了命,像湛榮齋家的那些好田好地就可以屬於我們了,而且是白得,不要花一分錢,花一點兒力氣,而隻要動動嘴皮子,天底下真的會有這樣的好事?”
坐在順子麵前的是一名滿臉絡腮胡子,聲音渾厚,年齡有三十多歲的紅星軍老兵:“當然。如今我們窮人手裏也握有了槍杆子、刀把子,有了自己的革命武裝。紅星軍是什麼,紅星軍就是我們窮人自己的隊伍,是屬於我們窮人的革命武裝,我們有了自己的革命武裝,並依靠這種革命的武裝,就可以去造那些地主老財的反,革他們的命,或者說,就是暴力,是革命的暴力。”
“革命?革命的暴力?”
“是的,這就叫做用革命的暴力去推翻反革命的暴力,徹底顛覆那些壓迫和剝削人的封建舊秩序,建立由我們窮人來當家做主的新秩序。這樣,像湛榮齋,還有比方說像步複村等的這些地主老財,我們去把他們手裏的田都分過來,他們就再也不敢說什麼了。如果他們不服,或是膽敢再亂說亂動進行反抗,我們就毫不留情地專他們的政,革他們的命。”
絡腮胡子紅星軍老兵又說。
當時,把身上馱著件厚重而且破得早已露出塊塊棉絮的棉襖的順子直聽得胸中熱血沸騰,眼前金花亂迸。但順子畢竟是順子,他在這似信非信之際,很快想到了應該首先從源頭上加以澄清。富人在他們睡了一覺醒過來之後,就統統都變成了窮人,窮人也一下子就變成了有田有地有好房子有標致婆娘的富人,他聽清楚了,是這樣的。可是,人有時是可能會說瘋話,但若是瘋話再瘋了一遍就成了妖話、妖言,他現在必須弄清絡腮胡子紅星軍老兵這幾個人是人還是鎮上早就有傳言的妖怪,他們所講的這一切究竟是人話還是妖言,以及他們給自己所描述的那一切究竟是已經擺在眼前的真切現實,或者隻是一種幻覺。而在這種根本問題弄清楚之前,無論絡腮胡子老兵說起話來怎樣巧舌如簧,婉轉動聽,順子又豈能輕易上當。
這樣,隨後在伍福家裏召開的蘇門貧雇農代表會議,雖然也有人通知了順子,順子到底還是沒敢去。
那天晚上的會議,主持人是一名紅星軍姓陳的師副政治委員,參加者除了伍福、賴屠夫、蔡大頭,另外還有幾戶自己家中無田或少田,主要靠租人家的田種的共六七人,其中,伍福是被紅星軍們認為最苦大仇深的,因而把地點選在了他家裏。會議的內容有兩項,一是揭發控訴湛榮齋、韓佩雲、步複村等蘇門幾名大地主、大土豪欺壓、剝削廣大貧雇農的事實,統一整理出來作為湛榮齋等人的罪狀公之於眾;另一項內容是籌備成立蘇門農民協會,作為蘇門廣大貧苦農民自己的權力機構,並為下一步建立蘇門鎮蘇維埃基層黨組織,領導貧苦農民分田分地,開展土地改革,以及與湛榮齋等地主階級的勢力進行鬥爭做準備,會議開始,紅星軍陳副政委先做了一番深入的動員。隨後,就是由大家揭發控訴。可是,接下來出現的場麵竟是沒有一個人發言。冷場。被叫到伍福家裏,原被紅星軍們認為一定是基礎比較好的幾名代表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或是幹脆像是把嘴巴都忘記在家裏沒帶來。在旁邊一盞小煤油燈下負責記錄的一名女紅星軍筆懸在手裏,遲遲落不下去,而另一名在場協助的紅星軍軍官已經是兩次提醒:“大家不要怕,有紅星軍給大家當家做主,肚子裏有什麼苦水,都可以倒出來。”可是,僵冷了的場麵依然無任何改觀,好半天,到會的幾名貧雇農沒有一個人發言。紅星軍陳副政委痛心地感到,蘇門廣大貧苦農民在過去的這麼多年裏,一定是被壓迫剝削過重,心中仍存有餘悸、害怕。另一方麵,對紅星軍也還缺乏信任,故而不敢輕易開口。這也說明紅星軍在蘇門的宣傳組織和發動工作尚沒有取得應有的效果,還存在有一定的差距,他又當場進行了“我們貧苦的根本原因是什麼?”“為什麼地主可以不勞而獲,不勞而多獲,湛榮齋一年四季都不用自己下地做活,而我們貧雇農終年在田裏勞動,卻勞而無獲,或多勞而少獲”,“湛榮齋、步複村榨取我們貧雇農血汗的手段是什麼?”“要覺醒,一定要及早覺醒,這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覺悟,隻有有了這樣的覺悟,然後才敢想,敢做,我們也才能夠更加自覺地去做,去做那些在我們以前連想都不敢想的驚天動地的翻身求解放事業”等為題目的講解、提示,在他的反複啟發下,賴屠夫終於說:“那年川內大旱,也就是湛榮齋他父親去世後的第二年,湛榮齋帶頭把紅苕賣給下溪及川西平原上遠遠近近前來搶購的那些馬幫、販子。紅苕賣出了數倍於稻子的天價,銀子每天如水一樣嘩嘩地往他手裏流,趁機大發災荒財。”蔡大頭這時也說:“湛榮齋表麵上總是裝出一副慈菩薩心腸,租種他家田的人家實行年關不收租,逢荒減一成,這實際上是一種欺哄手段,以蒙蔽和籠絡人心。前不久,他不僅又以兩千多兩銀子買下韓家幾百畝上水田,而且對他家的所有租戶此後三年的租子都挨家逐戶地提前收取,而且要收現銀。”這時,當坐在屋角一直未吭聲的伍福說:“可是,那年我們家初到蘇門不幸曬場被藍大毛子搶了,一季的收成全被搶了,湛老爺不僅親自到我們家曬場上來察看,還主動把那一年的租子都給我免了。”蔡大頭立即說:“那是給你顆糖吃呢,讓你甘心繼續在湛家的田裏給他當牛做馬。剛才紅星軍的長官都說了,你租了他湛家的田種了多少年,他就剝削了你多少年。你可曾算過,這麼多年你交給湛家的租子總共加起來有多少,他隻是免了你那一年的租子算什麼……”如此歸納出包括上述在內的湛榮齋共九大罪狀,步複村等也分別各有幾條,會議最後,由紅星軍陳副政委宣布成立了蘇門鎮第一屆農民協會,順子從事前難得的踴躍分子後因為“組織紀律觀念淡薄,缺乏基本的革命覺悟”而被排除在外,伍福、賴屠夫、蔡大頭等七人成為蘇門第一屆農民協會的成員。辦公地點則臨時設在會館前殿靠左側的一間廂房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