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門人民迎接翻身解放大會,當天下午在蘇門會館召開。會館的戲台上,三個足足有笆鬥那麼大的字“解放了”,寫在三張大紅紙上,被貼在大戲台的正上方。大戲台的兩側,也是新貼了一副墨跡和糨糊都還未幹透的對聯:
窮富自此打顛倒
天翻地覆慨而慷
此時,順子就坐在大戲台上那兩張臨時擺放的長條桌後麵,正因為擺放了那兩張長條桌,因而,原先隻是蘇門人觀燈賞戲的大戲台就被步曉堯別致而莊嚴地改作了主席台,與順子並排坐在主席台上的,還有中共雅安縣委的陳書記、步曉堯特派員,以及有隨陳書記一起自雅安縣來的川康邊軍分區加強營的營長段必釗。根據步曉堯的安排,順子在坐到那個已經是屬於他的位置上時,麵對著台下蘇門人那成千雙眼睛,那一張張臉,分明已被一種無上的榮光和幸福感所包圍著、浸泡著,激動得他簡直難以自持,這使他坐下去後,就好像是板凳上要不就是他的屁股下麵長了幾顆釘子,幾次不自覺地自己站起來,而一雙手也不知道究竟是該擱在桌子上好,還是不擱在桌子上,在桌子上又該怎樣擱。不是因為天氣寒冷,不是,因為當時雖然正值四九天裏,而順子身上依然穿著自打入秋就已經穿上了身的那件連露在外麵的棉絮都已經發黑的破棉襖,但在過去所有最寒冷的冬天裏,順子幾乎全都是這樣度過的,最多也就像今天這樣,腰裏再多一根臨時用稻草挽成的草繩。事實上,此時令順子激動得難以自持的,是在過去那漫長的歲月裏,多少個曾經的春夏秋冬,在蘇門也曾經是有過不知多少回,所有人都要聚集在這會館裏,都黑壓壓地站在這大戲台下,但那時,站在這大戲台上的人是誰,是湛榮齋,除了上次蘇門大型迎春祭祖廟會,四叔專程從揚州請來的紅鞋兒那樣的淮揚大班的紅男綠女們,還是湛榮齋,是毫無疑問代表了蘇門所有蘇北人的湛榮齋的聲音,是湛榮齋曾經不止一次地站在這個大戲台上聲如洪鍾般地那樣講話,在那時,湛榮齋是誰?湛榮齋就是蘇門,就是蘇門的所有蘇北人,就是這裏所有蘇北人的一切,至多,再加上個韓佩雲,以及在整個蘇門人所皆知的“謀略家”封聾子、“草蓋瓦”步複村。他們就是蘇門,唯有他們,才有資格站在這個大戲台上,他順子至多也就是被擠在下麵哪個角落裏的,甚至從來就沒有被旁人拿正眼瞧過的窮光棍,而今天,藍大毛子已經被天殺,他原來手下的整個保安團都已經被打垮,湛榮齋、步複村等這些在過去多少年裏蘇門的頭麵人物,也即將全都被鎮壓,而坐在這主席台上的已經是他順子了。對了,在過去的那些歲月裏,湛榮齋他們即使出現在這個大戲台上,也都是站著,而不像今天步曉堯和段必釗一來就在大戲台上放了兩張條桌,從而把戲台一躍變成了主席台,他順子此時是作為蘇門農協主席的身份,也是坐在主席台上,這使他後來每每想起當年紅星軍第一次到蘇門來時,動員他革命,並已經通知了他去參加農協,而他由於懷疑猶豫最終卻是選擇了逃避的事實羞愧不已。
在順子激動不安地又一次剛剛站起身,漲紅著脖子正不知對台下那黑壓壓的人群講點兒什麼時,會館外麵已經傳來分明是賴小寶那略帶嘶啞的,一聲比一聲聽得更清楚的口號聲:“打倒惡霸地主湛榮齋,打倒偽保長湛榮齋,鎮壓反革命,窮人分好田!”
隨著,從會館大門口自行分開的一條人行通道裏,湛榮齋、步複村兩人胸前都掛有一個又大又沉並分別寫有兩個人名字的茅缸板子,在賴小寶等幾個特別行動隊員的押解下,從外麵走了進來。在湛榮齋和步複村兩個人的名字上,又全都被用紅筆重重地打了個“×”。
順子木愣愣地站在那裏,一時不知所措。
這時,伴隨著一個巴掌拍在桌子上的聲音,忽聽得傳來一聲斷喝:
“把他們都帶上來!”
順子冷不防被嚇了一跳,待他轉過頭看,才發現下達這個命令的是作為今天大會主持人的步曉堯。
大戲台下頓時鴉雀無聲,人們的目光全都齊刷刷地盯著台上,盯著湛榮齋和他胸前那個特別寬大,顯然是賴小寶在去尋時精心選擇過的茅缸板子。不隻是湛榮齋,還有步複村,以及坐在主席台上的順子,沒有人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是的,更多的人這時都已經認出了步曉堯,不錯,是步曉堯,步複村的兒子,這還是他們自那年步曉堯和韓根等幾個明院的考生隨徐煥之去成都參加府試後第一次看見。不知他這是什麼時候忽然又回來了。重新又回到了蘇門的步曉堯,又已經不再是當年在明院讀書時的樣子,而已經是在共產黨裏有了一定身份的革命幹部。而且,被喝令押到台上,此時緊挨著就站在湛榮齋旁邊,脖子上也是掛著茅缸板子的,竟就是他的親生父親步複村。
當湛榮齋和步複村被押到了台上,在大戲台前沿的一側站定後,步曉堯正式宣布:“蘇門人民迎接翻身解放大會現在開始,首先,請雅安縣委陳書記給我們作重要指示,大家歡迎!”
步曉堯說著,就自己先使勁地鼓掌,跟著他一起使勁鼓掌的還有段必釗和順子,包括陳書記自己,整個台下,卻顯得零零落落,沒有幾個人響應。
陳書記還是當年到蘇門來時穿的那套已經被洗得發白的舊軍裝,也還是那張寬厚和藹的臉。掌聲過後,他就在主席台上挺了挺身子,先是把台下掃視了一遍,然後,幹著嗓子使勁“嗯、嗯”了兩聲,這大概有點類似於舊時雅安縣衙裏開堂時,縣太爺匡昊手裏那個驚堂木的意思。待台下都安靜下來後,他才以明顯的北方口音說:“今天,我們在這裏召開大會,隆重慶祝蘇門解放,在這樣一個大喜的日子裏,首先,我代表川康邊軍分區、代表雅安縣委,對大會表示熱烈的祝賀!
“剛才,步特派員要我在這裏講幾句,我想,我今天要對我們蘇門的人民,對我們蘇門所有的父老鄉親講什麼呢?是的,我今天又來到了蘇門,我們的部隊今天又來到了蘇門,當年,紅星軍因為鬥爭形勢的需要,從蘇門暫時撤走時,我就曾經說過,紅星軍是我們貧苦百姓自己的軍隊,自己的軍隊當然離不開自己的人民,我們是一定還要再回到蘇門來的。今天,我們在打敗了全國各地所有最強大、也是最凶惡的蔣介石反動派,並且,在掃除了像藍大毛子保安團這樣的反革命軍隊殘餘之後,我們再一次來到了這裏,所以,我這裏說,這也是我和我的部隊到蘇門的第一個感受,那就是,我們和蘇門人民是有感情的,雖然我們已經離開蘇門那麼多年,雖然,從嚴格意義上講,蘇門也不能完全算得上是我們如其他許多地方的老區,但是,蘇門又畢竟是曾經曆過革命戰爭熏陶的,有著相當的革命基礎的地區。事實上,我們共產黨,以及我們黨所領導的革命,已經在廣大的蘇門人民心中深深地紮下了根,即使是在我們離開蘇門的這些年裏,我們蘇門人民的革命鬥爭,也是一天都沒有停止過,像我們蘇門最早的農協主席伍福,以及在那次農協成立過程中踴躍地加入到裏麵,並且積極參與各種革命活動的那一屆農協副主席蔡大頭、賴屠夫,還有魏金和等所有的委員,都被敵人殘忍地殺害了,為了我們蘇門人民的翻身解放事業獻出了寶貴的生命。這些,也都是我們全體蘇門人有目共睹的。是啊!蘇門人民無時無刻不在想念我們的黨,我們自己的軍隊,我們又何嚐不時刻都在懷念蘇門人民。今天一大早,當昨天夜裏都還是處於黑暗之中的廣大蘇門人民,聽說我們自己的軍隊又來了,把藍大毛子的保安團都消滅了,家家戶戶都買些鞭炮回去在門口放,表示對我們共產黨,對於自己軍隊又重新回到蘇門來的歡迎之忱,這就已經充分地說明問題。因此,當時我聽到鞭炮聲,就是很感動,這就是對我們黨,我們的軍隊有著深厚階級感情和鬥爭覺悟的蘇門人民。鄉親們,當前,全國都已經解放了,一個嶄新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已經成立,在毛主席、共產黨的領導下,天下窮人自己翻身做主的一天已經到來,在我們蘇門,藍大毛子的保安團被消滅後,今天也已經解放了。但是,如果說藍大毛子的保安團是國民黨反動派的爪牙,則湛榮齋、步複村又是藍大毛子下麵的爪牙,像湛榮齋,目前除了是我們蘇門擁有田畝和財產最多的首屈一指的大地主,他們的家族,可以說,是獨霸了我們蘇門已經多少代,幾十年。而他又是受藍大毛子親自委任的蘇門偽保長,他們是真正代表了蘇門大地主階級的人。所以說,他們如今就是我們革命的最直接的對象。我們蘇門在解放後,緊接著,就是要堅決地鎮壓他們。根據他們罪惡的大小,血債還要血來償,也革掉他們的命,然後,把他們原來一直霸占的好田、好地和所有浮財,全都拿出來分給大家,為我們廣大的貧苦窮人所有,用一句通俗的話來講,這就叫做打土豪分田地,或者是進行農村土地改革。
“為了使蘇門的這項工作能夠順利進行,盡快跟上全國的形勢。經縣委研究決定,由步曉堯同誌任蘇門鎮書記,籌組中共蘇門鎮委員會,同時,經請示川康邊軍分區首長同意,從軍分區抽調段必釗同誌到蘇門來工作,擔任蘇門鎮鎮長兼特別行動隊隊長。步曉堯同誌原來就是我們蘇門人,他是在離開我們蘇門這麼多年之後,這回又重新被組織上派回蘇門,段必釗同誌則是一名曾經跟隨毛主席參加過二萬五千裏長征的我軍優秀基層指揮員。我早就聽說,現在蘇門生活的都是蘇北人,段必釗同誌的祖籍恰好也是你們蘇北,好像是蘇北什麼地方?”陳書記側過頭問了段必釗一句。
段必釗:“淮陰。”
陳書記:“噢,淮陰。這樣,由他們兩位來具體領導和指揮蘇門的土地改革工作,可以說是再合適不過了。同時,立即恢複蘇門農協,由順子同誌擔任蘇門農協的主席,至於順子同誌,這裏就不要我再向大家介紹了。”
掌聲!步曉堯、段必釗和順子等人再一次使勁地鼓掌。
如果說,步複村在脖子上掛了塊又髒又臭的茅缸板子,自被押進會場,包括走到大戲台上,都還一直沒有被允許把頭抬起來,如果說,在這之前,作為大會主持人的步曉堯在宣布大會開始的時候,步複村就已經聽出,像是他兒子的聲音,是這幾年他們夫婦倆日夜思念的兒子步曉堯,那麼此時,當縣委陳書記連續幾次提到了步曉堯的名字,正式宣布步曉堯為中共蘇門鎮書記,籌組中共蘇門鎮委員會的負責人時,他是已經真真切切地聽清楚了,是堯兒,此時,正坐在他後麵主席台上的,確實就是他的堯兒,他驚得猛地轉過身來,想回過頭去向主席台上看,看個究竟,他看見了嗎?可是,還沒等他來得及把身子轉過來,就忽聽得旁邊不知是誰大聲嗬斥道:“步複村,你想做什麼?”同時,他感到腰背後,像是被誰狠狠地搗了一槍托,搗得他向前踉蹌了幾步。
步曉堯端坐在主席台上一動不動,就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甚至連目光都沒有稍移一下。隨後,步曉堯又對著全場說:“現在,我們就對大地主、大惡霸湛榮齋和步複村進行公審,大家可以到台上來,揭發控訴他們的罪行!”
沒有人響應。
“有什麼大家請到台上來,不要害怕!”
依然沒有一個人響應,更沒有人自己主動往台上走。
早已在凳子上坐不住了的順子似乎意識到作為剛剛上任的蘇門農協主席,在這時候,千萬不能讓台上出現冷場,而且他心裏,也確實是早就有話要說。這時,隻見他站起來,不無激動地說:“你們大家都怕什麼?現在已經是共產黨的天下了,由我們窮人來做主,你們都還怕他個毛!你們不說我說。多少年來,湛榮齋這個人論老奸巨猾,在我們蘇門可以稱第一,論田產,也是他湛家最多,他姓湛的現在一戶人家,就占了我們蘇門近一半田,而且好上水田居多,這就是說,我們蘇門人現在有一半多都是租他家的田種,實際上,都是在為他湛家當牛做馬,每年受湛家的剝削,這難道是合理的嗎?這難道是我們大家都心甘情願的嗎?湛榮齋不僅是我們蘇門最大的地主,而且又一直霸占著蘇門會首的位置,目前,他還是國民黨反動派在我們蘇門的偽保長,可以說有錢有權又最有勢力,為什麼他湛家住前後幾進的好房子,而我順子就一直隻能住那兩間破茅草房,為什麼他湛家有那麼多的好田,而我順子卻是連一分田地也沒有?我順子如今也已經是四十好幾了,夜裏頭呢,旁邊連個女人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