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病人躺在擔架上麵,等候看護小姐把床鋪好,然後由抬擔架的人抬他到病床上去。現在他應當被稱為“第二床”了。他側著身子躺在床上,臉向著我。頸項上纏著繃帶,好像後頸生瘡似的。他的臉色白得像紙一樣,兩頰完全陷進去,差不多隻有皮包骨了。嘴唇的四周有一圈不曾修整過的花白的短須。他閉著嘴含糊地呻吟,偶爾也睜開眼睛,用他無力的眼光看他麵前的景物,眼白帶紅色,眼角還留著半幹的眼屎,連下眼睫毛也被眼屎粘成一片了。
“啊!啊!”他忽然大聲叫道,那個中年公務員從條桌前麵走到病床前來了,還把頭俯到他的枕邊去。
“××那邊的錢你要還去啊,”老人用沙啞的聲音吩咐道。
“我曉得。你老人家好好地養病,不要管那些事情,”中年公務員溫和地答道。
老人含糊地應了兩聲,又靜了一會兒。第十一床的叫聲也停止了。
楊大夫邁著大步走了進來。她走到條桌前和坐在那裏寫字的張大夫講了幾句話,然後走過來看這個新來的老病人。她叫那個中年人扶著老人坐起來,她解開他的頸項上繃帶的時候,我也在床上坐起,伸著頸項去望那個可怕的瘡。是的,可怕的瘡,整個後頸爛成了一個大坑,粉紅的、深紅的、黑的、白的粘在一塊兒,分不出哪裏是肉,哪裏不是肉,看上去倒像一個腐爛的、蟲蛀的桃子,連桃核也露出來了。
“啊喲,爛成了這樣。為什麼早不來醫?”楊大夫吃驚地說。
“他不信西醫,一定要找土方治,說是半個月包好。不曉得貼的是什麼膏藥,越貼越壞。到今天二十六天了。他受不住才答應到醫院來。他本來身體很好,不像現在這樣,”那個公務員說。
“自然羅,隨便貼點膏藥怎麼行!要是早點送來醫院,他也不會病到這樣,”楊大夫帶了點責備的口吻說。
“不要動啊,”她向病人吩咐了一句,便匆匆地走到條桌那麵去,但是很快地又走了回來。胡小姐也跟著她來了。病人始終垂著頭坐在床沿上,兩隻手按住兩個膝頭,嘴裏哼哼唧唧就沒有停過。
“老先生,你忍一下痛不要緊,我把腐肉給你弄幹淨,好上藥,”楊大夫溫和地叮囑著,她的兩隻手開始忙碌地工作;胡小姐在旁邊幫忙,這個女孩的臉上帶了一點害怕的表情,她始終沒有敢正眼看那個瘡口。楊大夫的眼光卻定在瘡上麵,她的臉上露出專注的神情。那個中年人仍舊站在病人旁邊,我找不出適當的字形容他的臉色,他似乎比胡小姐更怕看那個瘡口。他時常呆呆地望著窗外,好像他的心很寂寞。而且我覺得在他的臉上除了憂傷外,還有一種厭惡的表情。
“哎喲!”病人忽然大聲叫起來,但隻是這一聲。中年公務員立刻把正向著窗外的眼光轉到病人的臉上,輕輕地問了一句:“痛得厲害嗎?”
“好啦,好啦!就完啦!”楊大夫安慰他道。她開始把新的紗布放到瘡口上去。
“痛啊,”病人訴苦般地說。
“好羅,不會痛羅!”楊大夫又說,她幾下就把繃帶束好了。她噓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對胡小姐說了一聲:“密斯胡,謝謝你啊!”就讓那個寬臉女孩把用具收拾起走了。她又對病人說:“老先生,你睡下罷。”她又對那個中年人說:“你扶他睡下罷。”然後她走到臉盆架前去洗手。
“你回去啊,”老人呻吟地說,聲音不大清楚,但是我還可以聽出來。
“我曉得,”公務員答應著,他用憐憫的眼光望著病人。
楊大夫又走回來。她對那個中年人說;“我給你說,他身體太差了。醫院裏夥食他不能吃。你每天給他燉點雞湯,牛肉湯送來罷。”
中年人遲疑著還沒有回答,病人卻在床上插嘴說:“我吃素啊!”
楊大夫沒有聽懂他的話,公務員接著解釋道:“他是吃長素,不粘葷的。”
“病到這樣,還管這種事情!他不多吃營養東西,是不會好的,”楊大夫笑著說。
“不過他很固執,不見得就肯吃葷,我想先買點雞蛋給他衝蛋花吃也好,”公務員低聲陪笑道。看他的臉色,我知道他此刻心裏很焦灼。
“在醫院裏跟在家裏不同,住進來就得聽大夫的話。大夫辦的,總是對病人有益的事,”楊大夫說到這裏,忽然一個麵孔陌生的護士從外麵進來把她叫出去了。
那個中年公務員呆呆地立在原處,他似乎在想什麼事情,過了幾分鍾,他埋下頭來,靠近病人的臉說:“大夫的話你聽見罷。你以後不要再固執啊。你是曉得的,我已經負了一萬多塊錢的債了。大夫喊我燉雞湯,我哪裏來的錢?你這場病下來,我們一家人都完了。你要好好聽大夫的話啊……”
“我曉得,”病人痛苦地呻喚道。他接著還說了一句話,但是我聽不出是什麼意思。他似乎想分辯,然而痛苦或者別的原因使他講不下去。
“你這個時候跟他講這種話有什麼用處?”第三床應該是一個更細心的旁觀者,他一直把頸項伸得那麼長。現在他忍不住出來講話了。
中年公務員吃驚地掉過頭看說話的人,他的憂愁的眼光落在第三床的突出的嘴上,他無可奈何地微微一笑,向著第三床走了兩步,客氣地說聲:“還沒有請教貴姓。”
“敝姓蘇。你貴姓--”
“敝姓陳。我們是從南京逃難出來的。”
“那位是令親嗎?怎麼病到這樣,才來住院?”
“他是我父親,”中年人的臉上露出了一點不自然的表情。“其實原先隻有個很小的瘡,他不肯醫,後來大了,他又要找土方治,貼膏藥,後來才越爛越大。我早就說送他到醫院來,他一定不肯。其實住在家裏很不方便。家裏房間小,人又多,我們又沒有醫學知識。我勸了他多少次,昨天他才答應來門診部看看。就是剛才這位女大夫看的。”(第三床插嘴說:“這是楊大夫,人倒很好。”)“她簽了字要他住院。昨天沒有病床,今天有空我才找人把他抬進來,我還請了一天假。”
“也虧他受得住,爛得連骨頭都看得見了。他今年高壽--我看總過了六十罷。”
“今年六十六了。就是這個月的生日。他身體本來很好,並不像現在這樣。不到一個月肉都光了。在家裏看他病到這樣也很可憐。這幾天他嘴裏又爛了。吃東西也不方便。”
“這樣大年紀,害這種病,真是運氣不好。不過我看你也夠苦羅,”第三床同情地說。
“還不是!這是自己的父親,又有什麼話說!四五千塊錢的薪水要養活一家六口人,哪裏夠!今天進醫院繳的兩千塊錢還是換掉我女人一個金戒指才湊夠的。大夫還要我給他燉雞湯。可是錢從哪裏來?他真要害死我!”
我起初還以為他隻是病人的侄兒或外甥,覺得這倒是一個難得的人。現在聽見一個兒子向著陌生人抱怨他父親的病,卻有點聽不進去。
“這也難怪他,得了病也沒有辦法。隻怪生活太高,大家都吃苦,”第三床安慰他說。
“是,要不是生活這樣高,他也不會病到這樣;起先他圖省錢,不肯醫,後來也是想省錢沒有找好醫生……”說到這裏他的聲音啞了,他馬上把臉轉開。
第三床也不講話了,他躺下去休息。那個兒子掉轉身,回到他父親的床前去。第九床仍舊在對第八床講故事。兩個人不時低聲笑著。第十一床好像在昏睡,他不動,也不叫了。連我旁邊的第六床也睡著了。
我坐久了,感到一點倦意,便躺下去。一種舒適的感覺在我的四肢散布。我想睡,但是我迷迷糊糊地過了一會兒,又驚醒了,我以為我跌了一跤,卻發見自己安穩地睡在床上。我不知道我睡去了若幹時間。病室裏不太鬧,和我先前閉上眼睛的時候差不多。第九床同第八床的談話還沒有完,現在是第八床在講故事了。我奇怪他們怎麼會有那麼多講不完的故事!第六床把一隻光赤的右膀露在外麵,手裏拿了一本書低聲念著。第四床今天好些了,臉上痛苦的表情淡了不少。他閉著眼在睡,他現在可以睡枕頭了。
老人仍舊側著身子睡在床上,嘴裏不停地哼唧。他的兒子已經走了。吃晚飯的時候,廚房裏的人端了一碗稀飯給他。他坐起來,用他那瘦得見骨的手捧著碗,用調羹舀著稀飯,慢慢地送到口裏。他的手抖得厲害,他常常把嘴俯下去將就手;喝完一碗稀飯,在他是一件很艱難的工作。他差不多每喝一口,就要哼一兩聲。我望著他,我的心都緊了。
他還沒有放下飯碗,楊大夫匆忙地進來了。她好像是進來拿東西的。但是她轉身出去的時候,看見老人坐在床上,便走到他的床前,大聲囑咐道:
“老先生,你不要坐起來嘛。你要吃飯,你請小姐喂你。你身體太弱,你不能多動啊!”
老人抬起頭看她一眼,呻吟般地應了一聲。
“那麼,你現在就睡下去,你不要坐起來嘛,”楊大夫又說。她站在旁邊望著他,似乎要看見他睡下去才走開。他隻好把碗放下,雖然動作很慢,但是他終於睡下去了。
“楊大夫!楊大夫!”對麵那個角裏有病人在叫她。她答應著走到對麵去了。
“做個大夫也不容易。病人找你,你就得去,不管你怎樣忙,”第三床自語道。沒有人搭腔。過了半晌,他又提高聲音對第八床說:“老沈,你出去看看老許好不好?”
“怎麼樣?你要叫麵嗎?”第八床問道。
“叫麵還是其次的事。第一是去把老許罵一頓,問他為什麼今天一天都不來,”第三床帶笑地大聲說。關於老許不來的事,他們今天已經討論了好幾次,而且已經發過不少的怨言了。他們昨天有過一點小小的得意,還定下一個對付老許的計劃,原以為今天還可以得到一個笑樂的機會。可是老許不來,這樣就把他們的計劃破壞了。今天兩頓飯的時候,他們對著那碗隻能說是“煮熟”的素菜發脾氣、著急。但是現在事情已經過去,他又可以帶笑地講起這件事了。
“好,我就去,我也要吃點東西。我去給你叫碗大鹵麵來,老洪也要叫麵,”第八床說著,就掀開被單坐起來穿鞋子。
“我也要碗大鹵麵。不吃點好的睡不著覺。我住醫院花的錢還是給館子拿去的多,至少總有七八千罷,”第九床屈著腿坐在床上,兩隻肘拐平平地壓著聳起的膝頭。他的態度相當安閑。
“這樣說,嘴比命更要緊啊,”第八床接嘴說了一句,便一跳一蹦地走出去了。
我無目的地把眼光掉向窗外。我右麵第二床和第三床頭上的兩扇窗全撐了起來,左邊隻開了第八床頭上的一扇。右邊的窗較低,窗外現出一段芭蕉的綠葉。左邊的窗較高,銀杏的樹梢像圖畫似地繪在窗外的藍天上,從那不太繁密的枝葉間露出來一角洋樓和黑漆的欄杆,一個白衣的影子在廊上閃過。
但是窗外的藍天漸漸在變色,時而淡,時而深,有時像灰色,有時又像亮藍。樹影也漸次模糊。突然樓窗裏開起電燈來。
我收回眼光。條桌前的電燈亮了。一個人站在第十一床的左側。他穿著短裝,是一個工人模樣的人。我看不清楚他的麵貌。
“你好點嗎?”他問。
“唉,”第十一床歎了一口氣。“我心裏難過。”
“還在吃藥罷?醫官怎麼說?”
“我沒有錢,哪裏有藥吃?醫官天天打針,痛死我啦!他們都不來看我,”他呻吟地說,聲音粗,吐字不清楚,不過我可以懂他的意思,猜出他的話來。
“他們都沒有空,路又遠。我向秦股長報告,秦股長不理會,我有什麼辦法?”那個朋友訴苦一般地解釋道。
“你沒有跟他講,醫官說我的病很重,要錢醫治……”
“我向秦股長報告,×××(第十一床的姓名)病勢很重,要求公司添發醫藥費。秦股長把我罵一頓,說是我說假話。他還說×××受傷是他自己不小心,公司並沒有責任,上次給的醫藥費已經很夠。現在一個錢也不肯多給……”
沒有錢,我的傷怎麼好得了?心裏燒得難過。天天打針受罪。我身上一個錢也沒有。他們就讓我死在醫院裏不來管我!第十一床叫號般地說,聲音裏摻雜著哭聲,好像一隻垂死的猛獸的哀號。
那個朋友停了一會兒,然後安慰他說:“你好好地養傷罷。不要著急。我們慢慢給你設法,再向公司辦交涉。”他從衣袋裏掏出幾張鈔票,放在病人的枕頭邊,又說:“這裏八十塊錢,你先拿去用。”
第十一床沒有回答,也沒有拒絕的表示。
“我走羅,你好好養病,不要著急啊,”那個朋友站了兩三分鍾後又說,於是掉轉身子往外麵走了。病人轉動著頭,他似乎在用目光送他的朋友出去。過後我看見他把朋友留下的鈔票收起來放在枕頭下麵。
這個時候老鄭進來了。他向我們這麵走來,問道:“買不買東西?我好一起買回來。”
“我買,我買!”第十一床大聲說。老鄭便在他的床前站住了。他伸手在枕頭下麵摸索。
“你買東西,快拿錢來!”老鄭等得不耐煩了,不客氣地催他道。
“白糖,白糖,四十塊錢!”第十一床用力說,他把錢交給老鄭。
“鹽水針打怕了,他現在要吃糖了!”第三床在旁邊含笑道。我聽著,心裏很不好過。我覺得寂寞。我又有點害怕。真的,那個人就在我的腳下,和我隔得這麼近。要是我處在他的境地呢?……我不敢往下想了。
白糖買回來的時候,我聽見那個病人吩咐老鄭:“多放些在茶壺裏。”
“我拿茶壺給你,你自己放罷,”老鄭回答道,把茶壺和糖都放在床沿上,他捧著代別人買的東西走開了。
第十一床默默地、吃力地動著手把糖放在茶壺裏麵。過後他似乎大大地喝了幾口。我不知道他究竟喝了多少。
但是老鄭下班前提了開水壺來衝水的時候,他走到第十一床床前,我聽見他在說:“還是大半壺開水!大夫喊你多吃,買了糖來又不吃,看你這個病怎麼得好啊!”
“我吞不下去,”第十一床聲音含糊地答了一句。
“吞不下也要吞啊!你沒有錢吃藥,隻好將就點!”老鄭又說。病人不作聲了。
這天晚上第十一床就沒有再叫過。我們這一麵一共是十二張床。在這些病人中,就隻有第二床偶爾低聲呻吟,但是後來他也落進昏睡裏去了。病室裏充滿了一起一伏的打鼾聲,一種混合著西藥味的臭氣重重地壓在我的心上。我睡不著。
護士小姐很早就關了我們這麵的電燈。也沒有人講話了。第九床和第八床似乎比別的病人睡得更熟。
第四床今天可以吃東西了。他吃“半流”(半流質,醫院裏的用語,就是湯裏麵還有一點煮得軟軟的容易消化的食物,像番薯片、豬肝等等),並且沒有吐過一次。他的病的確有了起色。下半天我午睡醒來,偏過頭去看他,他還對我微笑。他似乎想和我講話。可是他沒有開口,我也什麼都不曾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