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六點,兩輛奧迪一前一後滑停在北京機場門口,六個人下了車。田子野夫婦把車開走,到停車場去了。費新吾把大夥兒攏到一塊兒,相隨著進了候機大廳。大廳裏熙熙攘攘,到處是紮堆的人群,紮堆的行李。對麵牆上的時鍾顯示著世界各大城市的當地時間。一對青年戀人在窗前旁若無人地親吻。一個疲憊的母親一手拉著行李箱,一手抱著正在鬧瞌睡的兒子向進口走去。七八位來接班的空姐拉著式樣相同的行李車走過來,她們都化過晚妝,麵容嬌豔,穿著天藍色的空姐服,薄如蟬翼的絲襪裹著健壯潤澤的雙腿,在亂糟糟的人群中顯得十分晃眼。進口處,值勤人員耐心地用金屬探測器檢查著旅客。向遠處看,一架巨大的波音757正緩緩開出停機區駛入跑道,飛機上燈火輝煌。
費新吾把大夥兒領到一個空場等著。兩歲的牛牛已經困了,渾身酥軟地伏在媽媽夏秋君的肩頭,田歌一直在逗他:“喊姑姑,喊!不喊姑姑不讓你睡。”牛牛惱火地說:“不喊,姑姑壞!”牛牛爸田延豹笑著看姑侄倆鬥嘴。少頃,田子野夫婦急急趕來了。費新吾說:“去雅典的班機還有五十分鍾起飛,我們就要進去了,你們請回吧。”
他是一名老牌體育記者,剛辦完退休手續,中等身材,眉肅目正,穿一身深灰色的西服。這次雅典之行,算是中國體育報社對他的臨別贈禮。報社胡主編說:“退休了,再出去玩一趟。以前出去都有任務,沒法子痛痛快快地玩,這次找補一下。”不過說歸說,還是給他加了一項任務:交兩篇能叫座的專欄文章。“不交文章就不給你報銷旅費。”胡主編“威脅”他。費新吾說,我就知道你沒那麼大方啊,臨退休了還這麼榨我,這就叫剝削“剩餘價值”啊。說笑歸說笑,其實他對報社的情意是很感激的。這會兒,他接過老伴兒手裏的小皮包,笑著問:
“你到底去不去?現在改主意還來得及。”
老伴於香雯也是個文化人,不過一輩子都是“值內勤”(在體育報做編輯)的,很少踏出國門。這次費新吾一心要拉老伴兒同去,說權當咱們是重度蜜月。但兒媳臨產在即,於是,老伴兒堅決打消了出國的念頭。她笑道:
“度蜜月能有小孫孫重要?你一個人去吧,記住要照料好田歌。”
田歌用雙臂圈著媽媽的脖子,低聲說著告別的話。她今年二十二歲,是北京郵電大學四年級學生。田歌具有上天垂賜的美貌,一頭長發又黑又亮,一雙眸子湛然有神。雖然不重脂粉,但無論何時何地都能光芒四射,豔驚四座。她穿一身白色亞麻質地的寬鬆休閑裝,顯得飄逸靈秀,白皙的脖頸上掛了一串極細的金項鏈。她父親田子野是一個有儒商氣質的中年人,笑著再次囑托道:
“費老,歌子就托付給你倆了,你知道她不大出遠門的。”
費新吾佯怒道:“還這樣稱呼?我沒老到這個程度吧。”
田子野不好意思地改口說:“老費,拜托了。”
田歌把媽媽穀玉芬手中的馬桶包要過來,背到身上,同媽媽吻別。說起來,這次雅典之行全是她哄起來的。按說她已過了追星族的年齡了,但是她對近年崛起的華裔美國選手鮑菲謝卻有著近乎癡狂的崇拜--自從她六年前與這位短跑運動員結下了一麵之緣,她就一直關注著謝豹飛(這是那人的中文名字)的進步--那時,謝還是一個很不起眼的人物。這次得知鮑菲爭到了進軍雅典田徑賽的資格,比賽又正好趕在大學的假期,她就宣布要去雅典觀看比賽。父母對她一般是有求必應的,這次卻遲遲不答應。原因也很簡單:這次雅典之行有一定的“危險性”。她已經是大姑娘了(還是個非常漂亮的姑娘),又是奔著偶像去的,爹媽害怕女兒在異鄉情感失控。難就難在這點心思不便直接挑明,好在雙方已經心照不宣。但是,田歌可不是個遇到困難就退縮的人。兩個月前,她就開始打工湊路費--當然這隻是個象征性的舉動;同時,她還不屈不撓地化解著父母的鬱悶,纏著奶奶為自己說情。她的奶奶已經八十二歲,又瘦又幹,一陣風都能吹走,但頭腦清晰,說話既幽默又入木三分。她端詳著孫女送來的一大疊有關鮑菲謝的剪報,笑嘻嘻地說:
“小妮子春心動啦!”
田歌含羞嗔道:“奶奶!”但她的羞怯隻占三成,另七成是幸福。她當然是衝著這個謝豹飛去的,一心想把他俘獲,這一點不用藏著掖著。奶奶眯著眼瀏覽了一會兒剪報說:“不錯,小夥子挺精神,挺英俊,就是不知道人品咋樣,隔皮不識貨。”
田歌媽插了一句:“人家可是世界名人。”
“名人?名人咋的,”奶奶搶白她,“你說說咱小歌子配不上誰?我就看不得你們這種賈桂模樣。”
有了奶奶的支持,這事算定下了。不過當爹媽的還是不放心,畢竟田歌沒怎麼出過遠門,連上大學也是在家門口,屬於那種含在嘴裏怕化了的嬌寶寶,咋能放心讓她一個人出國?於是,他們想到了田歌的堂兄田延豹,他當運動員時走南闖北,對國外很熟悉,上次小歌子去東非大草原遊玩就是他陪著去的。田家住在一座四合院內,這種獨門獨姓的四合院在北京已經很少見了,要不是保護民俗,隻怕這家四合院也早被扒掉蓋高樓了。田子野生意做大後在三環外另置了房產,但田歌的奶奶堅決不挪窩,所以這個老窩他們仍是常來常往。田歌比哥哥小十三歲,是豹哥看著長大的,兄妹感情極好,可以說,她在豹哥麵前是說一不二的。但這次請豹哥出山卻費盡口舌,最後田歌不得不頓著腳下了通牒:
“豹哥,你要是不去雅典,以後我再也不理你了!”
三十五歲的田延豹唯有苦笑。不諳世事的小妹啊,四年來,溫哥華那個失敗之夜像紅熱的鐵條一樣,時時刻刻都烙著他的心房。一輩子的追求和奮鬥,就這麼輕易斷送在“偶然”和“意外”上。誰說上帝不擲骰子?……那晚,他違犯了團組紀律,單獨一人外出,在酒吧中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焦灼的領隊和老費在警察局的收容所裏找到了他--那時,他對頭天晚上的事情已經沒有一點記憶。
回國之後他就掛靴了,不僅辭謝了讓他作教練的決定,還徹底告別田徑,到一家合資公司作了一名職員。所謂愛之深則恨之切,他對短跑投入了全部的生命,全部的心血,現在,隻要一聽到“百米短跑”這四個字,他的頭皮就發炸,心頭就滴血。所以,他隻有徹底地逃避。看著嬌嗔的妹妹,他心中暗暗歎息:小歌太單純太天真,她怎會知道,再次麵對朱紅色的塔當跑道,對我無異於精神酷刑!
但他顯然錯怪了田歌,田歌並非不理解他內心的痛苦。那天她跺完腳後,又乖巧地挽著他的胳臂勸說著:“豹哥,我知道你忘不了那次失敗,這幾年,你連有關田徑的電視節目都不看,你是在逃避。但一味逃避不是辦法呀!陪我去吧,也許這一趟雅典之行能幫你走出失敗的陰影。”
耐不住她的纏磨,也感激她的關切,田延豹終於答應了,而且執意不要叔叔付路費。此後,他又打聽到老相識費新吾也要去,於是便三人結伴同行。
麥克風裏已經在通報,飛往雅典的航班開始檢票。三個人都沒有大件行李需要辦托運,便各自拎上自己的隨身行李,走向檢票口。在檢票口告別時,夏秋君遞過牛牛:
“親親爸爸,跟爸爸再見!”
在媽媽的再三催促下,牛牛勉強睜開睡眼,敷衍了事地在爸爸臉上啄了一下,幾個人都笑了。
“跟爸爸說,到了外麵的花花世界,別把咱娘兒倆忘了!”
兩歲的牛牛當然學不來這大套的辭令,田延豹聞聲沒有回話,笑著在兒子臉上親了一下,作為最後的告別。田子野夫婦和田歌都裝著沒有聽見這句稍顯粗俗的、半真半假的玩笑,但費新吾敏銳地察覺了他們與夏秋君之間的距離。
中航波音757客機正飛在北京一雅典的航線上,高度一萬五千米。從舷窗望出去,外邊是一片深藍色的晴空。飛機的方向是追著太陽飛的,所以,正在西沉的夕陽幾乎靜止地掛在天邊。機下是凝固的雲海,雲眼中鑲嵌著深藍色的黑海。
晚餐已經結束,空姐推著鍍鉻的餐車走過來。費新吾用餐巾紙揩揩嘴巴,把杯盞遞給空姐。兩個同伴閉著眼睛靠在座背上,專心聽著耳機裏的新聞廣播或音樂。田歌靠窗坐著,挨著老費的是田延豹,他退出田徑場後身體已經稍有發福,但行為舉止仍帶著運動員的瀟灑寫意。
飛機上乘客不多,不少人到後排的空位上觀景去了。留在原位的乘客大多調暗了燈光,仰在座位上閉目養神。前排幾個小夥子,年齡都是十七八歲,穿著李寧運動衫,聽口音是東北人。他們正神情亢奮地大擺龍門陣,費新吾拾了幾句,聽出談話主題是鮑菲謝:謝的身高,謝的成績,謝的曆次比賽名次,等等。“但願這回謝豹飛能得個三牌,也給咱黃種人爭爭光!”
原來他們也是衝著謝豹飛去的。他們屬於遲到的觀眾,田徑錦標賽早在三天前就開幕了。不過費新吾是有意而為之的,因為他和兩個同伴主要是衝著田徑之王--男子百米決賽而去,不想多花三天的食宿費。
男子百米半決賽定於今晚,決賽則定於後天晚上舉行。
這時,從頭等艙裏出來一個老人,大約六十五歲,麵目清臒,銀發,穿一身剪裁得體的藏藍色西服,細條紋襯衣,淡藍色領帶,顯然都出自名牌商家。他舉止優雅,目光十分銳利。這位老人徑直走過來,邊走邊含笑打量著費新吾和他的同伴。費新吾正在記憶中搜索這是不是一個熟人,老人已立在他身旁,抬頭確認了座位牌,微笑著俯下身:
“如果我沒有看錯,您就是著名的體育記者費新吾先生吧。”
他說的是略帶江浙口音的南方官話,相當標準,但仍能聽出他不是大陸人,而是久居國外的華人。費新吾趕忙起身:“不敢當,我曾經當過體育記者,現在已經退休了。先生……”
老人接著向田延豹致意:“這位先生……”費新吾忙觸觸同伴,田延豹睜開眼睛,看見一個老人正笑著看他,忙取下耳機,欠過身子。老人繼續說,“如果我沒有看錯,這位就是中國最著名的短跑運動員田延豹先生吧。”
田延豹的目光變暗了,這句讚揚猶如一根赤紅的鐵棒,無情地烙著他的心房。他不想談這個話題,但對方是個陌生人,總得顧忌起碼的禮貌。於是他慘然一笑,對老人說:
“一個著名的失敗者。”
老人在前排空位坐下,慈愛地看著他:“失敗的英雄也是英雄,折斷翅膀的鷹仍然是鷹。畢竟你是在田徑世錦賽上‘聽四槍’的第一個中國選手,也是少數黃種人運動員之一。曆史不會忘記你。”
費新吾饒有興趣地看著老人。所謂“聽幾槍”是體育界的行話,比如聽兩槍是進入預決賽,聽四槍是進入決賽。看來,這位老人對田徑比賽比較熟悉。老人望著兩人詢問的目光,自我介紹道:“我姓謝,雙名可征,美國馬裏蘭州克裏夫蘭市雷澤夫大學醫學院生物學教授,也是去看雅典田徑比賽的。”
靠窗坐的田歌忽然扯下耳機,興奮地喊:“半決賽剛結束,他已經殺人決賽了!”
田延豹急忙問:“成績呢?”
“9.92秒,仍是最後一名--最後一名也是英雄,飛得再低的雄鷹也是雄鷹!”
她剛才並沒有聽見三個男人的談話,所以這番關於鷹的話純屬巧合,三個男人不由得笑了。田歌不知道笑從何來,詫異地睃著三個人,眼珠滴溜溜的像隻小鹿,三個人又一次笑起來。
前邊的三名小夥子耳朵很尖,立即回頭沒頭沒腦地問:“進入決賽了?”
田歌很默契地笑著點頭。三人高興地說:“我們也是衝著他去的。”
謝教授微笑著,目光被田歌吸引住了,她的美是天然的,就像山中的清泉,荷葉上的露珠。她身上的穿戴都是名牌,但穿在她身上更有一番風韻。費新吾為老人介紹:
“這個漂亮姑娘是田先生的堂妹,一個超級田徑迷,雖然她自己的百米成績從未突破15秒。田先生為她找到了其中的原因:老天賜給她的美貌太多,墜住了她的雙腿。所以,她隻好把對田徑的一腔摯愛轉移到她的偶像身上。”
這番亦莊亦諧的介紹使田歌臉龐微紅,她挽住哥哥的手臂說:“豹哥是我的第一個偶像。”
謝教授微笑著問:“你剛才談論的是謝豹飛的成績吧?”
“對,美國運動員鮑菲謝,那是我的第二個偶像,在世界級的賽事上,他和我豹哥是僅有的殺人決賽的兩名中國人,而且名字中都帶一個‘豹’字,真是難得的巧合!我想,他們的父母在為兒子命名時,一定希望他們跑得像非洲獵豹一樣輕快!”
聽著她的話,田延豹隻是微微扯了扯嘴角。費新吾糾正道:“你犯了一個錯誤,這名運動員隻是華裔,不是中國人。”
老人微微一笑:“田小姐說得並不為錯吧,雖然謝豹飛,還有我,不是法律意義上的中國人,但總歸是中國的血脈。”他眼睛中閃著異樣的光芒,壓低聲音說,“透露一點小秘密,謝豹飛是我的獨生兒子,我是特意去雅典為他助威的。”
三名小夥子瞪圓了眼睛,田歌立即蹦起來,驚叫道:“你……”
老人把手指豎在唇邊:“噓……請不要張揚。”
田歌站立過猛,膝蓋狠狠撞在未折起的小餐桌上,異常興奮的她盯著這個老人,竟然沒有感覺到疼痛。她做夢也想不到能有這樣難得的巧遇,遇上謝豹飛的父親!老人說:
“我在乘客名單中看到了你們兩位……你們三位的名字,我對田先生、費先生早已聞名了,今天才有緣見麵。幾位的入場券準備好了嗎?”
費新吾說:“先頭去的中國記者中有我的熟人,已經托他們辦了,應該沒問題。”
“百米決賽的入場券比較吃緊,他們能弄到票,但不一定能弄到好位置。這樣吧,為了多少表示一點敬意,我準備向三位贈送百米決賽的入場券,到雅典後請用這個電話號碼與我聯係。”
他遞過一張寫著電話號碼的小紙片。費新吾接過紙片真誠地說:“謝謝,衷心希望令郎在明天取得好名次。”
老人起身同三個人告別,也同前排的三名小夥子點頭示意--三人忙起身攔住他,不好意思地說:
“謝先生,難得遇上你,能為我們簽名留念嗎?”
謝教授笑著點了點頭。
三人十分欣喜,手忙腳亂地翻出筆記本。謝教授問:“三位的名字?”
“我叫王剛,老爹起的這個名字太次了,光沈陽至少就有三十個重名的,印在電話號碼簿上足有半頁。這位高個子叫紀士強,這個圓臉的叫夏飛。”
謝教授邊簽邊問:“你們三位都很熟悉豹飛?”
“當然!”三人如數家珍地列舉著謝豹飛的個人資料:二十五歲,身高一米八八,體重七十一公斤。最好成績是9.94秒,這是室外成績,室內是9.95秒。他的成績一般徘徊在世界第二十名上下;但最近進步神速,直到剛才殺人決賽。“他是我們的偶像。”大嗓門的王剛說,“雖說他是美國運動員,畢竟是華人呀。在他之前,黃種人中除了這位田大哥外,從未有選手進入過100米決賽。”
費新吾糾正道:“不,據我所知,至少在第10屆奧運會上,日本選手吉崗隆德就獲得過第六名。”
“反正少得可憐。黃種人在技巧性項目上占了優勢,男女長跑也翻身了,就是在短跑上讓黑人壓得沒脾氣。我們盼著鮑菲為我們出氣呢。”
費新吾微笑道:“白人也不行。奧運早期時白人曾在百米項目上稱雄,但後來被‘黑色旋風’掃地出門。這幾十年100米選手每年排行榜上,前二十五名基本上全是黑人,而且多是加勒比地區的黑人,連加拿大的多諾瓦貝利和美國的邁克爾約翰遜的原籍也都是加勒比地區的國家。專家們說,長跑靠鍛煉,短跑靠天賦,不服氣也不行。”
王剛不服氣地說:“這到底為什麼?是那兒的風水好嗎?”
費新吾微嘲道:“說起來還是白人殖民者的功勞哩。兩個世紀前,他們對黑奴進行了有組織的、全球性的、卓有成效的基因淘汰。想想吧,能在運奴船和甘蔗園那樣殘酷的環境中活下來的黑人,自然有特別優秀的基因!對吧,謝先生?”
謝教授微笑著點點頭。費新吾感慨地說:“這位小夥子說的‘短跑中讓黑人壓得沒脾氣’,我也早有感觸,也同樣不服氣。為此,我走訪過不少專家,聽到的論證難免讓人喪氣。專家們說,黑人的體質確實適於短跑。他們的髖部較窄,小腿較細,跑動中空氣阻力小,股四頭肌發達,肌腱結締組織厚,肌肉黏滯性好,用力時不硬化,尤其是肌纖維中的厭氧酶高,快肌纖維的比率大。所以特別適於短跑。”
田歌聽得一頭霧水。她喜歡短跑,喜歡看謝豹飛在賽場上瀟灑飄逸、有如天人的姿態。當了這麼多年的田徑迷,她也積累了不少短跑知識,但費伯伯說的這些生理學術語,她聽來卻很費勁。她輕聲問:
“什麼是快肌慢肌?”
費新吾耐心地解釋:“人的骨骼肌分紅肌和白肌兩種。紅肌中毛細血管豐富,所以呈紅色,這種肌纖維中含肌漿、肌紅蛋白、糖元、線粒體和各種氧化酶較多,主要靠有氧代謝產生的ATP(三磷酸腺苷)供給能量,所以氧化能力強,不易疲勞--但反應速度慢,收縮力量小,不適於快速運動;白肌又稱快縮肌,受大運動神經元支配,這種肌纖維中的脂類、ATP和CP(磷酸肌酸)含量較多,主要靠無氧酵解產生的ATP供能。據測定,加勒比黑人的小腿三頭肌中快肌高達65%~85%,所以奔跑特別迅速。”他看看謝教授,笑道,“我真正是班門弄斧了,這個問題該由謝先生或小田來回答。”
謝教授簡單地答了一句:“這不是我的專業,所謂隔行如隔山。”隨即他再次向眾人告別,回到頭等艙。費新吾問那幾個小青年:
“你們都是東北人吧?”
“對,沈陽人,我們都是沈陽石油技校學生,都是鐵杆田徑迷。”
“這次出國是自費?”
“那當然,我們還能指望哪個單位報銷?老爹掏錢唄。”王剛笑著說,“俺們仨的老爹都是個體戶,掏得起我們的路費錢。不過,我們也努力打工掙了一點兒。”
三人又同田歌攀談幾句,回過頭去。隔著座椅,聽見他們仍在興奮地小聲嘈嘈。費新吾發現,田氏兄妹好一會兒不說話,好像各有心事。田歌忽然站起來,莞爾一笑:
“我出去一下。”
她從兩人麵前擠過去,朝前艙走去。看她走遠,田延豹輕輕觸觸老費:
“知道嗎?之前我就聽說這幾天有個華裔美國人在體育界打聽你我,尤其是你,個人經曆啦,人品啦,打聽得很詳細。我從朋友那兒偶然得知後,一直沒往心裏放。剛剛想起這檔事兒,我想,那個華裔八成就是這位謝先生。”
費新吾很納悶兒,這麼說,這位謝先生今天和他倆的見麵並不是偶遇。還有一點讓他納悶兒的,百米決賽的門票價格不菲,這位陌生人主動贈送門票,未免有點異常。他困惑地問:“打聽你我?他有什麼用意?”
“不知道。我想不出他會有什麼用意。我們身上沒有什麼值得他注意的,一個失敗的運動員,一個已經退休的記者。”
費新吾思忖片刻說:“不必把問題想得太複雜,很可能他隻是聽說我們也去雅典,想找兩個聊天的夥伴。有些老華人長期生活在英語環境中,難免很想用漢語聊聊天的。”
“可能吧。”田延豹閉上了眼睛。
謝教授正在瞑目養神,忽然覺得旁邊有人,是田歌,她落落大方地微笑著:“謝伯伯,您好。”
謝教授忙欠起身,指著旁邊的空位:“你好,請坐。”
田歌在旁邊坐下,含笑說:“不打擾您吧,我想同伯伯聊一聊。”
老人笑道:“怎麼會打擾呢,尤其是像你這樣可愛的女孩。”
田歌在他旁邊坐下,兩手放在膝蓋上,多少有些局促。茶幾上有專為頭等艙旅客準備的水果,謝教授掰下一瓣香蕉,塞到田歌手裏,笑著說:
“你好像有點局促,我的麵相很凶惡嗎?”
田歌笑了,局促感一掃而光,爽朗地說:
“伯伯,你知道,我的豹哥曾是中國最著名的短跑運動員,他在三十一二歲時的崛起曾讓國人抱了多大的希望!可惜……受他的影響,我從小就喜愛田徑。這些年,我對鮑菲很注意,你看,這都是有關他的剪報。”她從隨身的女式掛包中掏出一疊剪報,既有中文的,也有英文的,“我知道鮑菲的不少情況,比如:他母親叫方若華,他出生於費城,他的教練是南非的道格拉斯先生。美國一些報紙稱,鮑菲近兩年的崛起靠的是道格拉斯先生的秘訣。”
謝教授很有興趣地聽著。
“但我豹哥再三說,鮑菲的成功不僅僅是靠什麼秘訣,他本身就有極好的先天條件,他的體型、他的奔跑姿勢都是近乎完美的,無瑕疵的。豹哥說,其實最著名的短跑之王也常有技術上的缺陷,隻是圈外人大都不了解罷了。比如多諾瓦貝利,他跑百米的步頻不穩定,有時四十八步,有時五十二步,左髖神經有毛病,右腳步幅比左腳大。又如邁克爾約翰遜,他的膝蓋到踝關節的那一段特別短,跑步時上體和腦袋挺立,姿勢十分僵硬。但在鮑菲身上,卻完全沒有什麼明顯的缺陷。豹哥說,他簡直就是一部完美的奔跑機器,也許隻有獵豹才能和他媲美。他一定能在百米項目上稱王,隻要他的心理穩定,不出現我豹哥那樣的悲劇。”
謝教授輕輕點頭:“謝謝你,也謝謝田先生。我會把這些精辟的分析和你們的關愛轉達給我兒子。”
“不過,他的教練確實也有秘訣,而且我湊巧知道這個秘訣!謝伯伯,我有幸在六年前見過他們兩位,那時謝豹飛在田壇上還寂寂無名呢。”
謝教授非常注意地看看她:“你六年前見過我兒子?在哪兒?”
“在東非大草原,肯尼亞察沃國家公園。當時,道格拉斯正在用他的秘訣訓練謝豹飛。”
謝教授“噢”了一聲,沒有往下問。他當然知道田歌說的秘訣是什麼。在為豹飛的短跑訓練打基礎時,道格拉斯曾用過這種“獵捕式”訓練,以便最大限度地激發一個人的野性。這個方法卓有成效。其實,短跑源於什麼?就源於古人類的逃跑(逃離猛獸的捕殺)和追捕(追殺比人類弱小的動物)。保命和覓食是人類最原始的本能。高科技社會的人們在很大程度上忘記了這種本能,而道格拉斯的辦法就是為了喚醒它。
不過,豹飛的成功主要並不在於這種辦法。真正的原因現在還隱密地保存著,世界上隻有兩個人知道:他和妻子。
田歌戲謔地說:“伯伯,鮑菲什麼時候才能奪冠呢?我已經急壞了!近幾年他的崛起比較快,但在世界排名榜上卻從未突破前八名。豹哥說,依鮑菲的實力,他完全可以在近期內取得好名次,比如說,躋身前三名!”
謝教授富有深意地微微一笑。他看看四周,鄰近的旅客都不是中國人,他們對這兒的漢語對話不感興趣。謝教授壓低聲音,神秘地說:
“謝謝你的關心,我也很欽佩田先生的眼力。透露一點小秘密吧,這個秘密你可以告訴費先生和田先生,但對外要絕對保密,直到明晚九點之後。可以嗎?”
田歌性急地說:“當然可以!是什麼秘密?”
老人嘴角漾著笑意,一字一頓地說:“除非有特大的意外,鮑菲在決賽中絕不會是最後一名,甚至前三名的估計也是太保守了。”
田哥驚喜地瞪大眼睛,幾乎失聲喊出來。謝教授笑著做了一個手勢,表示這次談話到此為止。
田歌從頭等艙回來後,費新吾敏銳地察覺了她的亢奮,她麵色酡紅,一雙眸子閃閃發亮,回到座位後默默不語,但嘴角一直微微顫動著。費新吾戲謔地想,也許田歌的愛情攻勢(迂回進攻)已經開始實施並初獲小勝?
當然他不會點破這一點,他低著頭,繼續又讀起飛機上提供的雜誌來。那邊田歌沉思片刻,掏出記事本匆匆寫了兩行字,撕下來遞給田延豹。田延豹看後顯然十分震驚,又把紙條遞給老費。費新吾困惑地接過紙條,上麵寫著:
謝先生說:鮑菲謝明天絕不會是最後一名,甚至暗示他可能奪冠。他讓絕對保密,直到決賽後。
費新吾也喜出望外。田歌要過紙條,細心地撕碎,放到前排椅背上的垃圾袋裏。好長一段時間裏三個人都沒有說話,但有一個興奮之球在三人心中來回撞擊著。田延豹伏在老費耳邊輕聲說:
“如果他是有意隱瞞實力的話……”
費新吾搖搖手製止住他。作為一個有多年經驗的新聞記者,他當然懂這句話的深意。如果一個有意隱藏實力的選手一直以這種成績殺人決賽,那就說明他對自己有絕對的信心--他知道自己不會因為萬一的不慎被擠出決賽圈。那麼,這個選手極可能有絕對的優勢。短跑不比其他運動(比如5000米和馬拉鬆),它要求運動員的,是一次盡可能猛烈的爆發,盡可能完全的燃燒。在短跑中,戰術基本上不起作用。謝豹飛怎麼能把自己的速度控製得恰到好處呢?
他和田歌一樣有種抑止不住的狂喜。雖然在種族大融合的21世紀,狹隘的種族自豪感是一種過時的東西,但他還是沒辦法完全擺脫它。他們興奮地交換著目光,不再交談。他們不會辜負老人的信任,一定要把這個秘密保守到決賽之後,因為這是出奇製勝的心理戰術。不過費新吾心中不免有些嘀咕。說到底,他們與這位謝教授隻是初識,他為什麼主動把這個秘密捅給他們呢?他並不像一個保守不住秘密的人啊。
空姐們開始分發口香糖,讓旅客在飛機下降時不斷咀嚼以平衡內耳壓力,並敦促他們係好安全帶。飛機已經飛臨白色的雅典城,地中海在沉沉暮色中泛著波光。城市的光團漸漸分離成單個的燈光,跑道飛速向飛機迎過來。客機逐漸減慢速度,降落在海倫尼肯機場。
一行人取了行李,驗過護照,在機場出口三人與謝教授握別。謝教授說:“我住在希爾頓飯店,你們三位呢?”
“我們隻能住便宜一點兒的。先頭來的新華社記者穆明已經為我們預訂了尼讚旅館的房間,是在市內普拉卡舊城區。”
三個年輕人走來同他們告別,費新吾問:“你們打算住哪兒?”
三個人笑道:“走著看吧,隻要不下雨,說不定在公園裏或樹蔭下露宿也有可能。雖說是老爹的錢,也得省著點兒不是?再見,希望還能在雅典碰到你們。”
“再見。”
三位遊俠騎士各背一隻小小的馬桶包,晃晃悠悠地走了。
六年前,田歌曾和堂哥到東非察沃國家公園旅遊。那時,田歌還不是田徑迷,她那時迷的是野生動物。從小學起,電視台上播放的“動物世界”她期期不落,同時,她還搜集了很多有關野生動物的光盤。澳大利亞的毒蛇、毒蜘蛛和塔斯馬尼亞虎,南太平洋的寬吻海豚和黃腹海蛇,北加裏曼丹的巨蜥……都活在一個小女孩的心裏。不過,她最喜歡的還屬東非大草原的野生動物群。由於地勢開闊,那兒的動物似乎離造物主更近,更為昂揚和灑脫。尤其是獵豹的追捕場麵最令人心醉:小羚羊在前麵靈活地蹦跳躲閃,獵豹緊追不舍,四肢和軀幹富有彈性,尾巴高高揚起……她簡直百看不厭。十六歲那年,她提出要在暑假到東非旅遊。父親很支持,專門請她的堂兄作陪。那年田延豹二十九歲,短跑成績徘徊不前,已經決定要退役了,所以,到東非玩一趟也是散心。正因為這次東非之行,他的運動生涯又有了一個短暫的輝煌--不過最後仍以失敗告終,這是後話了。
察沃國家公園是肯尼亞最大的野生動物園,也是非洲最大的野生動物園之一。它位於首都內羅畢東南一百六十公裏,綿延在內羅畢--蒙巴薩公路中段的兩側地區。公園以熱帶稀疏草原為主,但也有高山、沙壤、灌木林等,地形十分複雜。園內有一千多種動物。在一望無際的荒野上,常可聽到獅子的吼叫,犀牛、羚羊、長頸鹿、斑馬等獸類和數萬隻鳥禽在這裏出沒。據估計,園中共有大象兩萬頭,是世界上最大的野象集中地。在加拉納河的盧加德瀑布附近,則是鱷魚的樂園。那些在全世界放映、為孩子和成人們所喜愛的、有關野生動物的電視片,大都是在這兒拍攝的。
那天,他們在公園內的沃依旅館住宿。這個旅館周圍圍著柵欄,窗戶上也圍著鐵欄,遊客們坐在屋裏便可觀賞野生動物。門廳是錯層式建築,田歌和堂兄坐在二樓,粗製的木桌上放著兩杯咖啡。窗外,非洲羚羊和獅群在河邊飲水,夕陽在水中閃著金光。這會兒沒有慘烈的追捕,河邊是一派伊甸園的氣氛。羚羊悠閑地走著,小羚羊在母親的肚子下鑽來鑽去,完全沒把近在咫尺的獅群放在眼裏。當然,這種和睦是有條件的--獅子已經吃飽了肚子。在千萬年的進化中,羚羊們已經學會觀察獅子的肚子,當它們的肚子下垂時,羚羊們便抓緊時間享受生活的樂趣--因為在明天的太陽升起後,它們中的一個或幾個夥伴便肯定會死在獅子、獵豹或鬣狗的利爪下。所以,它們此時表麵上安適恬靜,骨子裏卻帶著宿命的悲愴。
他們看得十分入迷,沒有注意到不遠處一位中年白人在觀察他們。中年人滿臉胡須,穿著汗衫和短褲,目光顯得冷淡而疲倦,但十分鋒利。他的同伴是位十八九歲的青年,黃種人,個子較高,麵目英俊,身形十分健美。那兩人不怎麼談話,都靜靜地呷著啤酒。後來,中年白人拎著酒瓶過來了,對田延豹說:
“我能坐在這兒嗎?”
田延豹忙欠欠身子:“當然,請坐。”
那人坐下,向田延豹舉起杯子,直截了當地說:“很高興在這兒與你巧遇,我認得你,你是中國的短跑運動員田延豹。”他看見田延豹和田歌疑問的目光,解釋道:“我是一個短跑教練,世界上排名五十以上的短跑運動員我都了解。”
田延豹已經決定退役,因此不想談這個不愉快的話題,隻簡短地說了一句:“我馬上要退役了。你貴姓?”
“費曼道格拉斯。”
田延豹在腦中搜索一遍,沒有找到這個名字。對方顯然看懂了他的心思,淡淡地說:“你不會聽說過我的,一個無名之輩。”
田延豹真誠地說:“大部分教練都是無名的,不過,我是個運動員,我知道這些無名者在體育明星的成功中所起的作用。”
“謝謝,這句話讓我心中好受了一點。”那人咧開嘴笑了笑,又凝眸看看他,“知道你的成績為什麼一直沒有突破嗎?”
田延豹心中微覺不快,他已經決定要忘掉田徑了,但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卻再三提起他的失敗,至少是太魯莽了。他冷冷地說:“你知道嗎?請講。”
那人又問了一遍:“你真的想知道?”
他的話裏有一種特別的味道,連田歌也聽出來了,她困惑地看著這個人。田延豹皺著眉頭盯著他,重複了一遍:“我真的想知道,請講。”
那人端起啤酒杯,猛地把一杯啤酒照田延豹的臉上潑過去!在刹那的震驚之後,田延豹刷地立起來,田歌喊一聲:“豹哥!”忙用力按住他的拳頭。田延豹努力克製住自己的憤怒,惡狠狠地說:
“你想幹什麼?”
周圍的遊客都看到了即將開始的爭鬥,有人走到天井的欄杆邊,喊旅館的保安人員。隻有那人的同伴安之若素,朝這邊看了一眼後,仍悠然自得地呷著他的啤酒。中年白人若無其事地抽過台布扔給田延豹:“請原諒,擦一擦吧。請坐。”他把憤怒的田延豹按到座位中,“我是有意冒犯你的,我希望你會破口大罵,會衝上來給我一拳,甚至咬我一口。但是很遺憾,你太冷靜了,你很憤怒但不是狂怒,你有強大的理性自製力。這種冷靜對你競技狀態的‘爆發’不利,而短跑在很大程度上依賴於這種爆發力。”他總結道,“你不是輸在技術上,而是輸在缺乏足夠的野性上。”
田延豹逐漸從憤怒中平靜下來。他已看出中年人並不是尋釁,而是在試探自己的性格。但他的情緒一時扭不過來,於是沒有回答,隻悶悶地坐在那兒。田歌掏出手絹細心地擦去堂兄臉上的酒漬,一邊驚疑地看著這個白人,他的說法--把短跑成績和“野性”聯係在一起--對她來說聞所未聞,無異於左道旁門。兩個旅館保安趕到時,這兒顯然沒有什麼打鬥場麵了,他們困惑地聳聳肩,下去了。
那人回頭看看自己的同伴,補充一句:“我的同伴就不同。你不妨照他臉上潑一杯酒試試。”
田延豹敏銳地聽出了他的話外之意:“你的同伴也是短跑運動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