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人”:孔子的仁學思想(1 / 3)

我常常會在深夜裏,望著滿天的星鬥,或者看著寂靜的月亮,就會與孔子有著沒有隔礙的晤談。這時的孔子,他的眸子裏,總會充滿著慈祥與仁愛。

此刻,這個教師的孔子,這個思想者的孔子,又會如一條河流一樣,從遠方走來,又從我的眼前,粼粼著,向遠方流去。

望著遠去的河流,我的眼睛裏就會泛起淚水,想到,就是這個人,在中國最早響亮地發現了“人”,又樹立起“人”,並呼喚人類之愛。他不知道後來會有一個英國,英國會出一個與他一樣聞名世界的莎士比亞,當然也不會知道有個叫丘吉爾的人有過一次著名回答。那是當有人問丘吉爾:“如果英國隻能在印度與莎士比亞之間選擇其一的話,你會如何選擇?”這時,丘吉爾毫不猶豫,立刻回答說:“莎士比亞!”孔子當然也不會知道,要教會中國的執政者知道“人”的重要,是多麼困難。但是,孔子正是在發現人與重視人上,為中國開了一個好頭。

而孔子而對於“人”的發現,最集中地體現在孔子思想的核心部分“仁”上。“仁”可以說是孔子的創造,是他把仁發展充實成為貫穿著他整個思想體係的總綱領,並在中國曆史上第一次將仁完善成為一種人本哲學。《尚書》裏隻有一次提到“仁”,《詩經》提到兩次,《國語》二十四次,《左傳》三十三次,而一部《論語》,四百九十九段,竟然有五十八段討論仁的問題,一百零九次提到仁,並從各種角度對仁進行闡釋。孔子體現人本哲學的仁,對內就是修身以達到精神與道德的最高境界“君子”;體現在政治上就是博施濟眾的仁政,就是以周禮為其外在表現形式;體現在教育上,就是有教無類,就是一係列符合人性的教育思想與教育方法,就是促使人的全麵發展;而作為實現仁的思想方法,則是以“欹”為標誌的中庸,即矛盾對立統一相克相生下的執中、中正、中和,“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禮記中庸》),“允執其中”(《論語堯曰》),提倡“和而不同”,即保持對立麵的和諧和共存而不是硬性消除對立麵之間的差異,反對“過猶不及”等。就是因為在孔子龐大思想體係之中有“仁”提綱挈領,而這個仁又是以人為本,所以他才“不語怪力亂神”,也讓儒家學說處於主流文化的地位,從而使他的仁學精神,由原始的道德觀念上升為具有實踐意義和人文精神的哲學範疇。

首先,孔子肯定了人的追求與欲望的現實性與正當性。在《禮記》中,孔子直接提出了這樣的觀點,“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也就是說,飲食男女,這本是人類最基本的欲望。這與《孟子》中告子的“食色,性也”的話,是一致的。孔子還說“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論語子罕》),雖然這裏孔子是在感歎,人們對於道德的愛好不如對於美色的愛好積極急切主動,並從而導致社會秩序日漸敗亂。但是孔子的這種感歎的前提,是承認肯定著人的“好色”的合理與自然,這種異性相吸的衝動,這種對於美色的向往,是一種天性使然,也是積極主動的。由此出發,孔子也就將人們對於功名利祿的追求,看作正當的欲望,並給予了適當的肯定。如他說“邦有道,穀”(《論語憲問》),“邦有道,貧且賤,恥也”(《論語泰伯》),“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論語衛靈公》)等,都是對於人的正當欲望的承認與肯定。這與《孝經聖治》中的“天地之性人為貴”,表達的是一種意思。

不僅肯定著人的正當欲望的合理性,孔子當然也看到了欲望對於人與人性的傷害。也許,在世界上第一個提出了人的“異化”觀點的,當屬孔子了。被認為出自孔子之手的《樂》已經失傳,而《禮記》中的《樂記》則被認為是當年《樂》一書的殘留部分。就是在《樂記》之中,有著這樣的話:“夫物之感人無窮,而人之好惡無節,則是物至而人化物也。”因為人的欲望的沒有節製,而使“人化物”,也就是人被物所異化或曰人喪失本性而被物化。人的異化,這既是人的悲劇,也是社會的悲劇,尤其是中國社會的悲劇。因為中國社會專製製度的漫長與殘酷、冥頑不化又係統堂皇,更使得這種人性的喪失或曰人的異化,呈現出一種舉世無雙的狀態。

由此出發,孔子更進而提出了“立人”的主張,“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關於“仁”的闡釋,最著名的當是樊遲問仁。這位孔子的學生,他的知名,就是因為幾次著名的提問。他曾經向老師問種莊稼與種蔬菜的道理,孔子都答以“我不如老農民”、“我不如老菜農”,並因此引起了老師的不滿與批評。但是樊遲的問仁卻得了老師名垂千古的回答。在《論語》一書中,樊遲曾經三次向老師問仁,最為經典的,當是這次問仁--樊遲問仁。子曰:“愛人。”問知。子曰:“知人。”(《論語顏淵》)這裏是先問“仁”,再問“知”。還有一次,樊遲是先問“知”又問“仁”--樊遲問知。子曰:“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可謂知矣。”問仁。曰:“仁者先難而後獲,可謂仁矣。”(《論語雍也》)在這裏,孔子把“知”也納入於“仁”的照耀之下,要對鬼神敬而遠之,但是卻要專心致誌於民,也隻有這樣勤勤懇懇地“務民之義”,才能“先難而後獲”,取得一定的收獲。而到了孟子,又做了更加明確的論說:“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孟子離婁下》)也就是韓愈所說的“博愛之謂仁”。“仁者,愛之理;愛者,仁之事。仁者,愛之體;愛者,仁之用。”

而“愛人”卻有一個出發點,這便是對於人與人格的起碼的尊重,不能以貴淩賤,不能以上欺下。“一簞食,一豆羹,得之則生,弗得則死。嘑爾而與之,行道之人弗受;蹴爾而與之,乞人不屑也”(《孟子告子》)有一碗飯或粥,哪怕得到它就會生、得不到吃就會餓死,但是如果用對待牲口的態度吆喝著,就是旅途勞累之人也不會接受;如果你用腳踩踏之後再給人,就是乞丐也不屑於接受。他的“人能宏道,非道宏人”,就是以人為本的經典論斷。

這種“愛人”,還在於對於生命的珍惜。我國的上古社會,是崇尚過慘無人道的殉葬製度的。那時,要用奴隸、婦女等活人(有時是大量的)陪葬貴族的死者。隨著社會的進步,活人的殉葬逐漸變為由活的牲畜去殉葬。到了孔子所處的春秋時期,活人的殉葬已成零星的個例,並已實行以陶俑陪葬的辦法。

就是用陶俑,也遭到了孔子堅決地反對和厭惡。他從這些陶俑中,似乎感到了一種無視生命的血腥。他甚至對於這種殉葬製度,給予詛咒:“始作俑者,其無後乎!”(那個首先以作人俑以殉葬的人,是缺德的,恐怕他不會有後代吧!《孟子梁惠王上》)孔子在氣頭上,是很會罵人的,罵得也毒。

在對於人與人格尊重和珍惜生命的基礎上,孔子進而提出了“立人”的主張。這不止是孔子對於人的發現,更是孔子對於人的關懷、關注與熱愛。在樊遲問仁孔子答以愛人之後,樊遲還沒有全部明白,這時孔子還有一段引申的論述,他說應當“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這便是要把正直而又有才能的人提拔起來,放在那種邪惡的小人之上,這樣不僅能令正直的人發揮作用,還能“逼得”邪惡的小人變得正直,並進而在社會上形成一種倡導正直的健康的風氣,促進社會的進步與發展。

這就牽涉到另外一個關於“仁”的重大命題,那就是呼籲統治者實施“仁政”,而這個“仁政”的核心,則是對於“民”的承認、尊重與關愛。

關於這個問題,最為重要的,有這樣幾次闡述--

有一次仲弓問仁,孔子這樣回答:“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論語顏淵》)孔子告訴仲弓,一定要平等待人,出了門,對任何人都要禮貌、尊重,不管是國君大夫還是平民百姓,都要如看待貴賓一樣;而役使百姓,要像承當重大祭祀典禮一樣嚴肅認真,小心謹慎;自己不喜歡的事情,就不要強加於別人;最後達到不怨天尤人,也不致招到別人的怨尤。在這裏,孔子不僅教導自己的學生要平等地對待一切人,他自己首先就做出了一個好的榜樣。這個仲弓就是雍也,姓冉名雍字仲弓。雖然他出身貧寒,父親是個“賤人”,但是孔子卻從不因為他的“出身”而稍有怠慢,反而把他列為自己最得意的十個弟子之一,並說“雍也可使南麵”,是說他有帝王之器,可以擔當一國君侯之任。而且孔子還為自己的這位德才兼備的弟子得不到社會的重用,而鳴過不平:“犁牛之子騂(xing)且角,雖欲勿用,山川其舍諸?”(《論語雍也》)耕牛的兒子長著赤色的毛和整齊的角,雖然世人因為它出身貧賤而想用其作祭祀的犧牲來用,但是山川之神難道會舍棄它嗎?就是這個仲弓,與老師的心是息息相通的,對於仁,他在《雍也》中有過與老師相似的論斷,“居敬而行簡,以臨其民,不亦可乎?居簡而行簡,無乃大簡乎?”這不僅有使民如承大祭的嚴肅與認真,還有著簡潔行政不勞民的愛心,所以孔子馬上表示讚同說:“雍的這番話正確”(“雍之言然。”)。

還有一次,是子貢與孔子關於仁的對話。子貢曰:“如有博施於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子曰:“何事於仁!必也聖乎!堯舜其猶病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論語雍也》)子貢這個人,真不愧是孔子的大弟子,他總能提出一些高層次的問題,並總會在老師思想的深處引起共鳴。他問老師說:“如果有這麼一個人,廣泛地給人民以好處,又能幫助大家生活得好,怎麼樣,可以算得上仁了嗎?”子貢的問題,顯然觸動了老師,孔子馬上有了一段精彩的言說:“能夠博施濟眾,這哪裏僅僅是仁道,那一定是聖德了!堯與舜或者都難以做到呢!仁是什麼?那就是自己站得住能成功,也要使別人站得住能成功,自己的事情行得通,也要讓別人的事行得通,自己能夠像個人一樣的自主獨立,也要讓別的人像個人一樣的自主獨立。能夠就眼下的事實選擇例子一步步地去做,可以說就是實踐仁道的方法了。”

在這裏,孔子實際上是提出了一個重大的命題:人便是人的標準。

“博施於民而能濟眾”,當然是孔子長存一生的誌向。這一誌向,在《公冶長》裏顏淵、子路與老師的對話中,再次得到證實。有高足在側,老師總會研之教之。這回老師是請他們倆說說各自的誌向,“盍各言爾誌”。子路是個直性子,總是搶著回答,他說我樂意將自己的車子馬匹和衣服錦袍,與朋友一起用,就是用壞了,我也一點遺憾都沒有。顏淵的誌向則是,不誇耀自己的優點,不把勞苦的事情推給別人。子路因為心裏對老師始終存著一種兒子對於父親一般的摯愛,加上性情使然,也就沒了師生尊卑的界線,就直接問老師:光讓我們說誌向,那老師你的誌向呢?這時,孔子說出了讓後人每每誦讀都會心頭發熱的十二個字: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使老年人都得到安養,使朋友們都相互信賴,使青少年都得到教育與撫愛。

在《論語》中,學生們這樣問仁於老師的例子很多,也足見仁在孔子思想中的核心地位。又如弟子子張一次問仁,孔子就答以“能行五者於天下為仁矣”:“恭,寬,信,敏,惠。恭則不侮,寬則得眾,信則人任焉,敏則有功,惠則足以使人。”(《論語陽貨》)其中最關鍵的,又是對工作的誠實勤勉與對民的寬厚慈惠,用現在的流行口號來說,就是勤政愛民。這也就是《禮記樂記》中所講的“仁以愛之,義以正之,如此,則民治行矣”。以仁心愛民,以正義治之,民治的理想即可實現了。

“仁政”一詞,是孟子第一個使用,但是源頭卻是從孔子那裏來的。“為政以德”,“用賢納諫”,“博施於眾”,“敬事而信,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舉直錯諸枉”等,孔子幾乎在反複申明著自己施行仁政、善待百姓的主張。子貢問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論語顏淵》)孔子在這裏將民眾對於統治者的信任,看作一個政權最為重要的基礎。我們都知道,在《論語》之中,孔子提得最多的,除了“仁”,就是“君子”這個詞了。有一次子路問老師怎樣才能成為君子。老師說,要提高自己的修養以達到恭敬待人。子路說,這樣就可以了嗎?老師進一步告訴子路,還要修養自己使別人安樂。子路聽出老師好像還有對於君子的更深層的思考,於是再問,這樣就可以了嗎?這時,孔子就向子路說出作為君子的最高標準:修養自己以使百姓安樂,這恐怕是堯舜也難以全麵做到的。“修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論語憲問》)這也就是孔子在《為政》篇所說的,如果能以仁德去施行政治,就好像北鬥星一樣,雖然站在那裏不動,而其他許多的星星,也會心悅誠服地環繞著它。(“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

在那樣的時代,我的家鄉有一個叫邾國的小國,當時邾國的國君邾文公,可以說正是孔子所說的“修己以安百姓”的罕有的君主。在《左傳文公十三年》中,有著這樣感動人心的記載:“邾文公卜遷於繹。史曰:‘利於民而不利於君。’邾子曰:‘苟利於民,孤之利也。天生民而樹之君,以利之也。民既利矣,孤必與焉。’左右曰:‘命可長也,君何弗為?’邾子曰:‘命在養民。死之短長,時也。民苟利矣,遷也,吉莫如之!’遂遷於繹。五月,邾文公卒。君子曰:‘知命。’”文中所說的“繹”,就在是現在山東鄒城附近,這個邾文公在位五十二年,他為了遷都繹地而占卜吉凶。當史官對他說如果遷都繹對百姓有利而對國君不利的時候,這個小國之君卻發出了足以震古爍今的鏗鏘之言:“如果對百姓有利,也就是我的利益。上天生育百姓並為他們設置了君主,就是用來為他們服務並給他們帶來利益的。百姓既然得到了利益,我的利益也就在百姓的利益之中了!”當臣下說不遷繹可以使他延長壽命的時候,這個小國之君,再一次發出了與當權者迥然不同的聲音:“活著就是為了撫養百姓。而死的早晚,在於時運天命。百姓如果有利,就遷都,沒有比這更吉利的了。”而且這個小國之君,還是個行動的巨人,他說過以上的話之後,便迅速遷都於繹。雖是小國之君,卻為我們留下了“苟利於民,孤之利也”、“天生民而樹之君,以利之也”、“命在養民”等以民為本的堪稱偉大的遺訓。

而文中那個稱讚他“知命”的君子,據說便是孔子。

由此看來,孔子的“知天命”、“畏天命”中的天命,當然也就有著“命在養民”的成分了。

可是孔子卻不是個善於喊口號的人,他甚至覺得“巧言令色鮮矣仁”,討厭那些隻會說大話的人。達到仁的境界,還需要向內的一種內省與不知疲倦的實踐,“五穀者,種之美者也。苟為不熟,不如荑稗。夫仁亦至乎熟之而已矣。”(《孟子告子》)這便是通過內省修煉與不倦地實踐而讓仁達於成熟之美。《菜根譚》裏有這樣一段話,說“富貴名譽自道德來者,如山林中花,自是舒徐繁衍;自功業來者,如盆檻中花,便有遷徙度興;若以權力得者,其根不植,其萎可立而待矣。”這是告訴我們,一個人的富貴名譽如果建立在道德基礎上,就如山林之花,會自然盛開、繁衍不息,而建立在權力之上的,則會迅速枯萎。這與孔子的君子是“訥於言而敏於行”,是完全一致的。真正的君子不在於綱領多麼花裏胡哨,也不在於打出著什麼“思想”、“理論”、“主義”,而在於行動。我們看看孔子的行動,是比他說的要漂亮得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