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與他的學生們(2 / 3)

敢於當麵批評指責老師,自己錯了,也能當麵認錯。子路為蒲邑之令的時候,為了防止水災,與老百姓一塊兒修溝渠,看到大家十分的勞苦,又拿出自己的俸祿來給參加勞動的人“人一簞食,一壺漿”。可是孔子聽到以後,卻趕快派子貢前去製止。子路“忿然不悅”,立刻趕到老師的跟前質問:“我是覺得暴雨將至,恐怕百姓受災,才做這件事,而百姓大多困苦,我贈點吃喝,這不是好事嗎?老師你教我們行仁,我行仁了你卻又製止,我不能接受!”這時,孔子告訴他:“你帶領大家修溝渠防洪災沒有錯,但是大家貧苦無食,你應當告訴君主讓他來救濟。要讓百姓知道君主的恩惠而不是你子路的德義,不然,你可離受罪不遠了。”子路聽了,一下子明白了,“心服而退”。

不過,孔子就是喜歡這個愛提意見的子路。在《論語》一書中,顏回隻被提及了二十一次,而子路卻被提及了三十八次,是孔子學生中被老師提到的次數最多的。雖然對於子路的批評,孔子也有反批評,甚至是變本加厲的反批評,但是這種批評總是在一種平等精神的照耀之下,並且總能在批評之中彌漫著對真理的堅守與對於對方的愛與信任。

孔子提倡學生們要“當仁不讓於師”(《論語衛靈公》),也就是說,在真理麵前,對老師也不能讓步。這不僅是大的胸懷,還是坦蕩的胸懷,學生們當然都不會忘記老師曾經的表白:“同學們以為我有什麼事情隱瞞著嗎?我的一切所作所為都是向同學們公開的,這就是我孔丘的為人!”

死了的子路,也許聽不到老師那傷心的哭泣了。但是子路會瞑目的,子路生時就是以作孔子的學生為自豪。他十九歲就來到孔子的身邊,四十餘年間跟隨孔子忠貞不貳,研修孔子學說,護衛老師的安全。他忘不了老師對他的理解,說“子路無宿諾”,今天答應的事情今天就辦,絕不會拖到明天去。他更記得老師那次更大的褒獎,“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從我者,其由與?”(《論語公冶長》)要知道,老師有一天逃離這個四處碰壁的社會而到風大浪急的海上去的時候,是說隻有我子路會跟從他啊!這真是說到了子路的心坎上。是的,跟著老師,上刀山下火海,我子路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還有,勇敢的子路更有著一顆文心,他還想到了更深一層。當年跟老師過泰山,不是遇到了那個寧願待在被老虎連續吃掉了三個家人的山裏,也不願意離開的婦女嗎?她是怕山外比吃人的老虎還惡的苛政啊。老師不也是碰到了與那個哭著的婦女一樣的處境嗎?老師寧願到風大浪惡的海上去,也要離開這個社會,這個社會不是更加的險惡了嗎?那就按照老師的教導,誠懇篤實地努力做事吧,把這個社會弄得好一些、清朗一些,也許老師就不會乘桴浮於海了。

那樣的時候,那樣的年代,承載著孔子與他的學生的故事,一遍遍在我心裏流過。我的心裏,也便有感動的漣漪,旋轉著,朝向那個末年的春秋,開成一朵一朵的蓮花了。

讓我尤其心動的,是孔子對於學生嚴格的批評,還有批評錯了的時候,那種嚴肅的認錯。他給我們做出了一個榜樣:世上沒有沒有錯的人,有了錯就要認錯,也許這才是真正的師道的尊嚴。

我們都還記得孔子對於學生冉有的批評,甚至嚴厲到了要將其逐出師門,要學生們“鳴鼓而攻之”。是仁愛之心引發了這場批評,也是仁愛之心化解了這場批評。孔子最敢碰硬,我可以流亡,但是在原則問題上絕不會低頭。季氏已經富超周公了,他怎麼能夠容忍自己的弟子再為他斂財呢?他的三千學生中,大多都是貧寒出身,那個品學兼優可堪大用的顏回不正在為貧病所折磨嗎?當然,冉有有著他的苦衷,他明白老師的心地,他甚至也與老師一樣懷揣著一顆仁愛的心腸。也許老師批評得有出入,但是老師教導的大方向冉有是心悅誠服的。他甚至因為老師的批評而更加尊愛自己的老師了。他用行動回報老師的教導。公元前484年(魯哀公十一年),是他為魯國左師統帥,以步兵長矛的突擊戰術,打敗了來犯的齊軍。對於冉有的“執幹戈以衛社稷”,孔子欣之賞之,以“義”許之。還是他,思念著流亡之中的老師,多次向當政的季康子提出迎回老師的建議。師生間的這種相知、相諒之深,雖經兩千五百多年的風雨,卻仍然透著心之赤誠與血之溫熱。

被批評得多而又嚴厲的學生,還有宰我,姓宰名予字子我。宰我是一個有著獨立思索精神的人,他總能敢於與老師討論一些看似“出格”的問題。最有名的一次批評,是在宰我主張廢除為父母服喪三年的時候。

正如前麵所講,宰我是以問的方式提出了一個重大而又嚴肅的問題。他問教師:“父母死了,守孝三年,時間不是太長久了嗎?老師你想想,君子三年的時間裏不去學習演習禮儀,禮儀一定會廢棄掉,‘禮必壞’;三年不去學習演奏音樂,音樂必然要失傳,‘樂必崩’(這裏當然暗含著機鋒,意思明擺著,即老師你整天提倡禮、樂,如果為父母服喪三年而毀了禮樂,這怎麼行呢?)。”宰我真是不愧為能言之士,這時又打了一些比方來加重自己的觀點,他說:“陳穀即已吃完,新穀又已登場,打火用的燧木也已經經過了一個輪回。服喪,我看一年也就可以了。”

聽了宰我的這番話,孔子本已動了氣,隻是還強忍著,問自己的學生宰我:“父母死了不到三年,你便吃那個白米飯、穿那個花緞衣,你心裏安不安呢?”老師這是在以守為攻。但是想不到宰我竟然隻回答了一個字:“安。”

一個“安”字,已經讓孔子火冒三丈了。孔子搶白地對宰我說:“你安,你就去幹好了!一個君子的守孝,他是吃美味不曉得甜,聽音樂不覺得快樂,住在家裏也不能安寧,才不這樣幹。如今,你既然覺得心安理得,便去按照你要幹的去幹好了。”

見到老師動了氣,本來還想繼續辯論的宰我便打住了話頭,退了出來。

但是在“大是大非”的大關節上,孔子從來是“言無不盡”的。還沒等宰我走出門去,孔子批評的話也就跟了出來:“‘予之不仁也!’宰予真是不仁呀!兒女生下地來,三年以後才能完全脫離父母的懷抱。替父母守孝三年,天下都是如此。宰予難道就沒有從他的父母那裏得到三年懷抱的愛護嗎?”(《論語陽貨》)

這當然是師說師有理徒說徒有理,我們且不去管他。僅從辯論的激烈程度來說,真的就是在紅了臉吵架了,而且老師還把“不仁”的帽子扣在了宰我的頭上。

我們當然還記得孔子對於宰我另一次有名的批評。“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杇也,於予與何誅?’”(《論語公冶長》)

曆來都是把孔子的這段話當作罵學生宰予的,嫌他白天睡覺(有的則是說他睡的午覺),不好好上課。不過這個罵是夠利害的,“這個爛木頭是無法雕刻了,糞土似的爛髒牆沒法粉刷了,這麼不爭氣,批評都沒什麼作用了。”

但是南懷瑾先生有了更新的解釋。他說孔子很疼愛體貼自己的學生,“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杇也”,是說宰予的身體已經很差了,沒了精神。至於“於予與何誅”,是在說“他的身體都差成這個樣子了,你們對於宰予何必要求太過呢?就讓他睡個覺吧!”

我同意南懷瑾先生的意見。

孔子在傾其所有幫助學生們發現、認知並改正錯誤的時候,從來也沒有忘記自己也是一個會犯錯誤的學生。是的,他也會犯錯誤,而且他從不自詡為“一貫正確”。有一次有個叫陳司敗的人問魯昭公懂不懂禮,孔子回答說“懂禮”。等孔子走了出來,陳司敗給孔子的學生巫馬期作了個揖,湊近他小聲說:“我聽說君子無所偏袒,可是孔子不偏袒嗎?魯國國君從吳國娶了位夫人,吳和魯是同姓國家,按禮同姓是不能通婚的,這樣做魯君怎麼能算懂禮呢?”當巫馬期把這些話告訴孔子以後,孔子竟然高興地說:“我真幸運,有了錯誤,人家就給指了出來,‘苟有過,人必知之’。”對於錯誤,也就是“過”,孔子僅在《論語》中就多次提到,光是“過則勿憚改”就說過兩次,還有一次說“過而不改,是謂過矣!”(《論語衛靈公》)他為什麼那樣地喜愛顏回?他特別喜歡顏回的“不遷怒,不貳過”(《論語雍也》),自己遇到不順利的事情絕不拿著別人撒氣,並且犯過的錯誤接著就改,絕不再犯。以至顏回死後好些日子,孔子還非常痛苦地向魯哀公惋惜著:“哎,真是不幸,這麼早就死去了,如此好學的人再也見不到了,再也見不到了。”看看對待所犯錯誤的態度,就能分出人以及製度的優劣來。那些自詡為“一貫正確”甚至逼著別人說他“一貫正確”的,往往就陷在錯誤甚至罪惡的泥潭中不能自拔。孔子在生命的最後五年中收的學生裏,有一個叫子夏的高才生,就犀利地說過:“小人之過也必文。”(《論語子張》),也就是隻有小人犯了錯誤才文過飾非。

這裏說到“小人”,也是師生對話研討中經常出現的一個詞。孔子對於“小人”的所指有著好多的區別,如他說君子德風小人德草的時候,這個小人,是指的普通人。但是對現實的失望也讓孔子把“當政者”也就是我們現代人所說的“當官的”列為小人之列。

孔子之所以能夠成為人類道德、思想史上的巨人,成為古今“教師”第一人,很重要的因素是他強大的自我意誌、自律精神、自省覺悟。兩千五百多年時間的進化,似乎並沒有讓我們變得更聰明。還是讓我們學學孔子的榜樣。錯了就是錯了,他就曾經沉重地公開作著自我批判:“吾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史記》)這裏提到的子羽,姓澹台,名滅名,字子羽,比孔子小了三十九歲,因為相貌醜陋,差點被孔子認為才薄而拒之學門之外。但是孔子很快便發現這個澹台滅明,行為端正,勤奮好學。《論語》中說他,從不走小路敲後門的投機鑽營,沒有公事從不去拜見卿大夫。就是這個貌極醜的子羽,後來學之有成,並以學問與行端而名動諸侯,遊學南方的時候,光是跟隨的弟子就有三百多人,成為孔門的傳道者之一,也是將孔子之道傳布於南方的第一人。

後來,孔子在說到自己的學生的時候,曾經分為四科、提到了十個最著名的學生。孔子這樣給我們介紹他的這十個學生:“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遊,子夏。”(《論語先進》)愛讓他的心化解去一切好惡的溝壑,隻用公正的目光慈祥地注視著他的學生們;而公正,又讓他的愛呈現出土地般的寬廣與深厚,還有一種沁人肺腑的馨香。這種注視,不僅是慈愛與期待,還有學習與欣賞。他那樣激烈地批評冉有,卻又公正地把冉有列為學生中有政事能力的首位。而宰我,他又把他列為善於言語外交之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