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館的收發員把這封寫著地址內詳的許小彗來信,放在景予飛辦公桌上的時候,他正在觥籌交錯的酒席上意興橫飛--省科技館館長來藩城了,作為藩城的科技館長,景予飛自然得設宴款待。而且,自然得首先喝好,這才算得上敬意。一來二去,這酒就難免喝高了。

所以,當他把客人送進酒店午休,自己打著連串的酒嗝回到單位,想在沙發上眯上幾分鍾的時候,免不了就有點步履踉蹌,頭重腳輕。好在腦袋還算清醒,胸臆裏更充斥著難得的暖洋洋的幸福感。以至上樓梯時,雖然差不多已是一步一晃,腦子裏卻還在悠悠乎乎地大發其感喟--

這不是嗎?飯局越來越多,酒席越來越高檔,應酬越來越常態,甚至成為相當一族人的一大負擔,早已是當下這個人稱盛世的時代一個鮮明而普遍的時代特征。無論是達官貴人,還是平頭百姓;無論是有錢沒錢,還是公款私囊;也無論是婚喪嫁娶,還是迎來送往、聯絡感情,聚一聚,整幾盅已成了人們日常生活中的一種常態,正所謂家常便飯是也。

而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喝酒是不是屬於能出狀元的一行,說不準。說得準的是,善飲在中國是為數不多的可以令人崇敬、可以與世界上任何國家一爭高下的壯舉,也是一件可以派上大用有時甚至關係到生死存亡的大本事。洋人拿XO當瓊漿,假模假式地在鼻尖上嗅啊嗅舌尖上滾啊滾的,十天半月也不舍得喝下一瓶去。看看省館那個展示中心陳主任,上來就是一大杯,轉眼就是多半瓶。

洋人也有酗酒嗜煙的,但卻小氣巴拉地舍不得勸酒敬煙,也沒聽說敢和人拚酒的。咱們多了不起:生命誠可貴,人格價更高,若為鬥酒故,兩者皆可拋啊……而自己好醉的人,還好讓別人和他同醉。晉代酷吏石崇為逼人喝酒,竟以殺人相要挾。你喝不喝?不喝,就殺一個丫環給你看。再不喝,就殺一雙……現代則不用說了,多少萬物種都已滅絕或瀕臨滅絕了,席上還在疊盆架碗地猛上珍禽異獸之類保護動物。喝酒之風亦推陳出新愈演愈烈。

民間如此,官場尤為“模範”。許多機關你到午後去看看,晃晃悠悠的淨是紅臉關公。許多超豪華酒家你到晚飯時去看看,不用進門,停車場黑壓壓亮鋥鋥躺著的,大多是頭頭腦腦的高檔座駕。民謠不也說嗎?“能喝半斤喝四兩,這樣的幹部不能要。能喝四兩喝半斤,這樣的幹部要重用”……

這麼想著的時候,他剛好進了自己的辦公室,掙紮著撲到桌前,想去拿茶杯喝點水清醒清醒,不料那手在中途猛地縮了回來,他像驟然見了怪物一樣止住了嗚咽,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桌上躺著的許小彗的來信,怔怔地看了半天,終於確信,那不是幻覺。

那“景予飛先生親啟”幾個字,燒成灰他也一眼認得出是誰的筆跡!

他竭力站穩腳步,一把抓過信來,就那麼一晃一晃地倚在桌前,一目十行卻字字人心地一口氣把信看完後,隨著一聲近似於哀鳴的長歎,他的臉色早已由紅轉白,由白而青,腦門上的熱汗也早已變成細密的虛汗,淋淋漓漓地沁個不停。

來了,果然又來了!

他喃喃地嘟噥著:我就知道她不可能放過我的……

鬼話!滿紙鬼話!什麼三年,最多隻不過兩年多一點。就這兩年,你也何曾放過我?居然還在暗地裏監視著我的行蹤,窺探著我的一切!

一念及此,他倏然又打了個激靈,頭皮上過電般一陣陣發麻:老天哪,好容易鬆快幾天,後背上都有雙不懷好意的眼睛,在暗地裏盯著!我這都過的是什麼日子啊!

這還不是最恐怖的。最恐怖的是,景予飛再一次明白一個淺顯而致命的道理--我這一輩子,都別想太平!我這一輩子都將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乖乖地聽命於許小彗的擺布了!

而她又是怎樣使我俯首帖耳的呢?她怎樣迫使我順從,我又為什麼會屈從這種命運,會滿足她的欲望,會戰戰兢兢地隨著她的指揮棒和節奏去動作、去生存呢?是因為她有什麼特別的地位和權力,是因為我在經濟上或者其他方麵依賴於她,還是她有什麼特別過人的手段、力氣或幫凶?毫無疑問,不是,不是,都不是!

隻因為她手裏捏著自己的命門。這個命門的拉閂是兒子言真。門後還躲著一個獰笑著的,令景予飛不寒而栗的魔獸--環境或曰輿論。環境或輿論本身是並不可怕的,但它的後果卻是致命的。這種後果是會殺人的。它殺人是靠槍炮或者匕首嗎?當然不是。它隻須醞釀或炮製一些兒口水、白眼和流言蜚語。感受到它或想象到它的人就可能無疾而終或身敗名裂、惶惶不可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