扔下這封長得出奇的來信,景予飛仿佛被什麼鐵籠框住了,毫無動彈或掙紮的力氣。他頹喪地癱在圈椅上,頭垂在胸前,雙手使勁搓揉著酸澀的眼睛,久久沒有改變姿勢。
正是午休時分,樓道裏空無一人,辦公室外聽不到任何動靜。但這並不能使景予飛的心境有所安寧,反而變得更敏感而脆弱了。偶爾從樓下的草坪上傳來幾聲模糊的對話,雖然隨即被颯颯的風聲吹散,但聽起來也會讓他無端地心悸。今天的風也著實有些大,窗玻璃上的雨篷收起了,仍然被吹得撲簌簌亂顫,那一陣陣鬼哭狼嚎般的嗚咽聲,聽著會讓他感到發燒般一陣陣虛寒。陽光其實很好,此時剛好飄移到窗外西南向的樓角處,但凜冽的西北風和薄薄的雲層遮蔽了她的鋒芒,使她看起來就像是一張蒼白無力的病婦的臉,散亂的光線仿佛她慘淡無力的眼神。
真正慘淡的無疑是景予飛的心境。視野尤其模糊,眼前的一切都朦朦朧朧,恍如夢境,又仿佛刮起沙塵暴的天象,罩上了一層暗灰色的紗幕,讓人的心境倍加灰暗。景予飛這間辦公室其實是不久前新裝修過的,暗黃老舊的桌椅櫥櫃全都讓位於漆水光亮的大班桌和柔軟宜人的真皮沙發、旋轉圈椅。按說這樣的環境是相當舒適宜人的,可景予飛從來沒有感受到這份愜意。是的,如今一切都在變,國家的經濟狀況、單位的辦公水準、個人的收入待遇,一切都在向好、向新、向美。但這又有什麼意義呢,如果你的心境一成不變,甚至更加陰晦,如果你的命運毫無新意,甚至更加糟糕?
他吃力地站起來,想在屋裏活動活動僵硬的腿腳。但踱了幾步又軟軟跌坐在沙發上不想動彈了。似乎渾身的力氣和興致都被窗外的朔風吹沒了,別說動了,現在連想想問題的精力也消耗殆盡了。
使他疲憊衰弱的感覺無疑是許小彗的信帶來的。一摸到這封信的厚度他就戰栗不已。讀信的過程則無異於經受一場皮帶抽打加辣椒水的酷刑,甚或就是在恭聽一篇針對自己的道德檄文。其實這信他不看也知道都寫了什麼,絕大多數內容是在重複近期連續不絕的短信轟炸,隻不過是把零零碎碎的槍彈掃射變成了集束炸彈。不過這種重複轟炸的效果還是卓著的,盡管景予飛不斷發出憤怒或屈辱的譏笑和詰駁,脆弱的神經和冰冷的心髒還是被它炸得七零八落,體無完膚--他不能不無奈地直麵他不敢直麵的現實和內心深處的良知對自我的又一次譴責--她和言真的經曆和情感確乎有著自己難以想象卻無可否認的艱辛和悲苦。上天對言真也實在過於苛刻和不公。長期以來,自己為求心地安寧而含含糊糊苟且偷安的結果,實質上確是對言真的一種漠視和不公。
然而他也有許多有口難辯或辯也無益的苦衷和委屈在心頭沸滾:在許小彗的筆下,似乎一切的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明明當初是她置我和家人的苦口婆心於不顧,一意孤行硬行生下了這個孩子,從而把他拋擲在厄運的苦海之中,而今她卻隻字不提這一前提,生生把一盆血水完全倒在我的頭上!至於其他似是而非的指責、詰難和斷章取義式的發難,雖然有些不無道理,有些情有可原,自己原就有著許多的不是和愧疚,但多半也還是她偏執的臆測和情緒化的強加(比如說言真十八歲後的生活費問題上,我純粹是出於好心,自我要求繼續,在許小彗筆下竟成了在她的要求下的不得不為之),完全就不值一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