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要借錢,第一個浮現眼前的,就是徐誌明。

徐誌明從小學開始,就是景予飛的同班同學。兩家人住得也不遠,初中時趕上“文革”,實行就近分配,兩人又成了澤溪縣二中前後排的同窗。

這還不是他們處得好的主要原因。他們的友情緣於從小學開始徐誌明對景予飛學習和精神上的依賴。小學裏景予飛成績優秀,四年級開始就是大隊委。徐誌明腦袋瓜其實並不比景予飛笨,就是讀書上不開竅也不肯上心。五年級時學校裏搞了個“一幫一,一對紅”活動,班主任讓景予飛和徐誌明結成了一對,從此徐誌明成績明顯上升,雖然這主要隻體現在他的回家作業上。景予飛每天讓他抄自己的作業,考試時則要看現場條件,如果景予飛遞得成條子或傳得成隻言片語,徐誌明成績就大漲一塊,否則就一塌糊塗。

不管怎樣,徐誌明對景予飛的感恩戴德,甚至可說是崇拜乃至言聽計從是與日俱增的。因為自從與景予飛結成對子,他在班上的地位就今非昔比了。過去,他不僅學習差,還因為長得偏胖和其貌不揚而備受同學歧視,內心一向自卑,這無疑也是他成績上不去的一個內因。結了景予飛這個對子,別的同學看他的眼光就有所變化,再有誰嘲笑戲弄他的時候,景予飛翻個白眼或幫腔幾句,就比他過去跟人打一架還要管用。

徐誌明的長相其實還說得過去,白白胖胖、紅不溜秋的,小時候看上去還是蠻討喜的,長大後就慢慢凸顯出一個特征,就是嘴巴不知怎麼越長越發顯大,鼓鼓的紅蘋果般的腮幫子仿佛過於熟透而裂了開來,直豁到耳朵根子。同學就笑他是闊嘴蛤蟆,說他一張口,七根油條可以並排進,鬧得本來蠻愛笑的徐誌明漸漸地不敢開懷,要笑也女人般拿巴掌捂住嘴巴。這綽號一直跟到他進中學,同學大多都換了,才沒什麼人叫了。倒黴的是他又得了個更響亮也更讓他難堪的新綽號:騷果果。

“騷果果”是澤溪人對青春痘的稱謂。那年頭可能營養不良,發育期也少有人長青春痘。徐誌明可能是吃得比同學都好,結果就長了一臉獨具特色的騷果果,或許也和心理壓力有關吧,他越在意就長得越凶,到後來滿臉都是紅通通的疙疙瘩瘩,擠破了又成了一個一個的黑斑和凹坑。這個綽號對徐誌明幾乎就是致命的,逃學也就成了他的家常便飯。就算到了學校,他也總是避開眾人躲在角落裏拚命擠那些騷果果。

幸虧有了景予飛,他才不至於破罐子破摔地精神崩潰。因為是自己的幫結對象,因為心地比較綿軟,更因為父母屢遭批鬥而早早品嚐到精神歧視的滋味,景予飛從來不嫌棄徐誌明,也從來不當麵叫他闊嘴蛤蟆或者騷果果。徐誌明感恩戴德的具體行動就是經常帶些好吃的零食孝敬他,比如那些需要過年過節憑票供應的麻酥糖、花生米、油京果之類。

每隔一陣子,徐誌明還會在星期天下午約上肚裏空空、口袋癟癟的景予飛,到縣城最好的東方紅飯店去吃上一碗平時他想都不敢想的牛肉粉絲湯,或者到有名的為民飲食店來一碗鮮香撲鼻的開洋大餛飩,有時還加上兩個糯掉牙齒的鮮肉大湯圓。更難得的是,景予飛托著徐誌明的福,還在縣城新開張的冷飲店裏,吃過兩毛五分一塊的大光明牌奶油冰磚。

那個年代的冷飲店和後來遍地開花的歌舞廳、錄像廳、遊藝廳差不多,總是烏煙瘴氣,隻有少數長頭發小褲管的阿飛混混或者談戀愛的年輕男女會光顧。景予飛沒跟徐誌明交好之前,別說進去了,路過門前都要繞一個弧形快步越過。相反,徐誌明一到這種地方就如魚得水,趾高氣揚地抖著二郎腿,蹺起蘭花指,很派頭地教景予飛用小鋁勺一點一點挖細瓷碟子裏雪白滑膩的冰磚吃;還花上五分錢(夠買一副燒餅油條了)買上兩根牡丹牌香煙,老練地吐出一串串的煙圈來。他給景予飛嚐過一根,景予飛怎麼都無法想象,這種聞起來香噴噴、吸進去辣喉嚨的有毒氣體居然能值上一副燒餅油條,所以他那時始終沒有學吸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