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來的新生活,就以這樣的方式拉開了帷幕。
景予飛無數次地暗暗感歎:莫非冥冥中真有神靈?他在以這樣一種方式拯救我於水火,補償我之失落和窘迫?抑或,竟是別一種形式的懲罰?
這個新生活的意義確乎是非同一般的。
首先,它幾乎立竿見影地終結了景予飛那種為五鬥米折腰,為稻粱謀奔波卻始終難見起色的困窘局麵。其次,隨著時日的推移,隨著喻佳在公司地位的日益穩固,隨著中國經濟不斷騰飛和景予飛自身事業的發展和收入的水漲船高,景予飛小兩口的生活質量雖然談不上大富大貴,但與先前幾乎是天壤之別。
當然,這裏所指的,單純隻是經濟意義上的生活質量。令景予飛意想不到的是,他的實際的生活質量(當然是指精神層麵上的)卻非但沒有獲得根本的改善,甚至,還幾乎成反比地呈現出另一種困窘和絕望。
當他搬進新居並漸而又換上更大更舒適的居所時,當他給兒子真如買新玩具、添置高檔文具,當他帶真如出去郊遊或上遊樂場,當他的小家隨著時尚的變遷而逐漸用上空調、冰箱等一應俱全的家用電器,當他開起了自己的摩托車並始終領先於一般人而用上BB機、手機等通訊工具,當他帶孩子到名校報到,當他看到孩子出色的成績報告單……總之,當他和自己孩子的生活質量乃至孩子的學習、生活不斷向上、欣欣向榮之際,他感受到的,固然也有欣慰或得意,可是這種滿足和欣慰卻又往往如剛剛點燃的火苗突遭暴雨猛澆而迅即熄滅。隨即躥升起來的竟還是那裹著濃重濕霧的,揮之不去、吹之不散的滾滾濃煙--失落感、歉疚感乃至愈益深重的負罪感。
他們現在過得怎麼樣?假如言真明了自己的身世,知曉了我是如此生活的話,會作何感想?如果我當初再堅持一下的話,他或許也有可能隨我生活吧?如果許小彗肯放手,使他也能在我身邊成長的話,豈不也……
諸如此類的想法始終如影隨形地纏絞著他疲憊而枯幹的心靈。
他也始終試圖改變這一令他窒息的局麵,並且盡力滿足許小彗額外加碼的種種經濟要求,不斷根據實際狀況及時、主動提升給他們的生活費標準--當然這仍是謹慎而有限度的,因為他害怕這會暴露自己的生活境遇,擔心這會刺激許小彗的失落感乃至經濟胃口。更有一點,他始終難以盡信許小彗會把自己給的錢全用在言真身上,畢竟她又有了個孩子。他始終無法了解她和言真的具體、真實的生活狀況。
為了彌補對言真的歉疚,也為了安撫自己的心靈,他後來想出了一個辦法,即從喻佳進了外企,自身經濟狀況明顯好轉的那年開始,他私下在銀行單開了一個戶頭,開始為言真定期存錢,具體數額也視收入情況而不斷增加。他的想法就是,終有一天言真會知悉自己的身世,終有一天他會來找我,或者在某個特殊的時候,我主動將這筆錢交給他本人。
困擾他的問題還遠不止這些。其中最突出的一點是,他和許小彗之間的信息從來都是不對稱的--這也是他長期鬱鬱不能釋懷的一個要因。他始終無法從許小彗口中聽到關於她和言真的真實生活狀況:他們的住址,許小彗現在在幹什麼,她丈夫又是幹什麼的,他們的實際經濟狀況如何?尤其是孩子,他在什麼學校讀書,他過得還好嗎?會不會因為自己的特殊身世而受人歧視或自卑自棄?而自己如果有要事去找許小彗時,該到哪裏去找等等基本信息,隻要他問及,許小彗的回答總是:你沒必要知道這些吧?或者,我就是不想告訴你,怎麼啦?再或者,你少給我假仁義了,你心裏從來就沒有他……
好在許小彗因為種種目的,從來不會斷了給他寫信、打電話或者找上門來,與她失去聯係的可能幾乎是不存在的。而從她的言談和字裏行間,他可以間接地了解、揣想出一些她和言真的生活情狀。令他痛苦的是,這些情狀多半又總是破碎的、負麵的,令他壓抑、恓惶而絕望的。所以,景予飛又漸而形成一種矛盾的本能,即既想聽又害怕聽到一切關於她或言真的真實情況,以至一見到她的來信,一聽到她的電話,一見到她的人影,神經便會條件反射地緊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