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料他又將話題引向我,才知道他並不想多說自己。畢竟,他是一個才德不願外漏的人。從小到大,除了父親偶爾會提點我一兩句,再沒有人像他這麼對我諄諄教導。
望著一湖澄淨的碧綠,我不禁垂首陷入沉思。不錯,我要像水一樣,學會忍耐與承受,忍耐冰寒的亂世,承受我應負的責任。
我驀地抬起頭,對劉基說:“多謝先生指點。過幾天,我想出山一趟。”
他眉頭微微聳動,麵上卻隻微笑著調侃:“剛勸你不要急,你卻要走。也罷,女大不中留。”
我臉上辣紅,解釋道:“並不是我要走,隻是,馬上就是我父親的生辰,我想在他墳前燒一炷香。不瞞您說,在他生前,我從未好好孝敬過他,甚至曾犯過大錯。我心中有愧,總是不敢麵對他。今日經先生一番開解,我想無論對與錯,罪與責,我都必須去承擔麵對,而不是逃避。”
他英眉舒展,笑道:“久居山中,許久不曾在外間走動了。攜美同遊,想必會是人生一大樂事!”
我隻是打算自己前往,並沒想到他會這麼說,此刻微感窘迫,低聲道:“先生,先生也要去嗎?”
他朗聲笑道:“怎麼?阿薇果真嫌棄我這個糟老頭子!”
我急忙道:“不是不是!先生於我如師如友,是天底下我最敬佩的人,我怎麼會……先生要去,咱們一同去便是。”
他微微一愣,複而笑道:“你如今劍鋒未成,你我既然相識一場,我怎能放心讓你一人獨自出門闖蕩。我願意,孝孺也不會願意。”
我感激地望著他,真切道:“多謝先生。”
“別總先生先生的叫我,聽著多生分。好像我真成了一個糟老頭子。”他甩了甩袖子,寬大的白色衣袖夾著菊花酒的清芬拂麵而過,讓人禁不住在月色中沉醉。
我不好意思,不叫先生,叫什麼,難道直呼其名?還是叫他的字伯溫,他比我大一輩,我又怎好這樣喚他。猶豫半晌我終是為難的叫不出口,隻呆呆地立在原地。
劉基見狀,縱聲而笑,那笑聲穿過暗夜的沉寂,在飄渺的山林中回蕩。
我從未聽過這般爽朗的笑聲,這般掩藏了深深悲切的爽朗的笑聲。我幾乎錯疑那個夜晚最初的時候,他眼中一閃而過的失神與落寞是我一廂情願的妄加猜測。事實上,多年的潛藏與隱忍早就讓他化作如水般溫潤又飄灑的流波,誰又會知道那澄明光潔的波痕下麵掩藏了多少不為人知的辛酸往事?
有時候,經年的痛苦猶若水底招搖的水草,一麵柔情地安撫你漸漸寂寥涼薄的心事,一麵瘋狂地癡纏著你不忍回顧的記憶。你既不忍割卻,又不願停步,隻得將頭探出水麵,揮舞著雙手偽裝成迎風展露的白荷,哪怕這風的到來是為了舔舐你殘存的青春念想。
他是我此生見過的最愛笑的男子,卻也是最悲哀的男子。
決絕的淒美,正是他展示給我的第一種生命之美。恍如杯盞裏的菊釀再也回不了最初的柔嫩花瓣,我們也回不了最初的風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