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昭然若揭(1 / 2)

漸漸地,簫音由若斷欲續化為糾纏不休的雲煙,轉柔轉細,充盈於彼此每一次輕微呼吸中,偏有來自無限遠方的縹緲難測。明亮勻稱的音符伴著夜風以一種極度內斂的緩緩綻放,我微睜雙眸,仿佛看到一隻紅狐狸在某個神秘孤獨的天地間踽踽獨行,那種蒼茫的觸感勾起人深藏的痛苦與歡樂,湧起不堪回首的傷情。

驀地,簫音倏歇。

我抬頭輕聲喚他:“阿諒……”

陳友諒挑起床簾,輕輕道:“吵醒你了?”

我搖搖頭:“從未聽過你吹簫,卻覺得熟悉得好似上輩子的召喚,讓我忍不住想要抓住那份流水般易逝的感覺。”

我說著,伸手撫上他的眉梢:“告訴我,為什麼會是這樣子?”

“哪樣子?”陳友諒閉上眸子,那些難以言道的情緒也一並收斂到眼皮底下。

“蹙著眉,苦大仇深的樣子。”我笑了,貼著他的手臂輕聲道。

陳友諒輕摟著我的肩,聲音清淡而幽遠:“小時候,我出身不好,我還有個哥哥,這些你大概都忘記了。原諒我總是不想對你提起以前。這麼說吧,你是大戶人家的女兒,我和你本是門不當戶不對的,後來你家出了事,唉,說過不提過去的……”

在這個時代,家世和地位往往最直接地左右著一個人的命運。陳友諒出身低微,所以每一步都爬得異常辛苦,即便功高蓋主、權傾朝野,也不得不順應朝臣儒士奉徐壽輝為君。

我點點頭,喟歎道:“結果是好的,就足夠了。不管以前經曆過什麼,我擁有你,你擁有我,這一刻我已經知足。”

陳友諒將我摟得更緊,臉頰貼著我的頭發:“還有一件事,徐壽輝執意要將沈卿憐留在王府,你知道我,絕不會碰她分毫。但你若不喜歡,我就推脫掉。”

心如針紮,我抿唇片刻,歎氣道:“你不能拒絕他,因為你想要更深更高的權利,就必須先順從他。阿諒,不管怎樣,我信你。況且我現在身懷六甲,而你是個男人,更是個王者,即便你真的納她為側妃,我也……”

“傻丫頭,我說過,你才是我的唯一,”陳友諒點點我的腦袋,意味深長道,“所以我想有個孩子,一個能繼承我所有理想和榮耀的孩子。這個孩子不會再因為身份而寸步難行,他一生下來就會是攝政王的嫡子,他會有更深遠更廣闊的天空。而且我知道,你也想要這個孩子。當然,我絕不會勉強你,一切還都看你,你若是想要這個孩子,就每天乖乖喝藥;如果不想,我也不會介意,反正來日方長,咱們還會有孩子的。”

我吐出一口氣,將頭深埋在懷裏:“但願天遂你我之願。”

陳友諒沉默,良久將我身上的羅衾蓋好,起身道:“睡吧。”

我闔上眼,卻在他走出帳外時悄悄打量著他,燼了三更的燈花又被燃起,他垂首伏案,翻看著繁複的軍報或是地圖。

燭火叢叢跳動在他的背影上,他頓住,翻起,又頓住,如此反反複複的,愈發寂寞而蕭然。

我疼惜地注視著他,我是他的妻子,他的王妃,無論今後如何,我都要堅強勇敢地站在他身側,再不讓他蹙眉,再不讓他為我而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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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友諒日日忙於公務戰事,並不能時常陪伴我左右,但隻要他人在漢陽,就會呆在我的寢宮中。

這些日子,我有孕不宜外出,便閑來無事從下人口中了解了當下全國的戰局。這才知道,如今元朝已是強弩之末,義軍三足鼎立,天下隱有三分之勢。其中最強的,就是陳友諒的天完軍和韓林兒的宋軍,而韓林兒的宋軍中又以吳國公朱元璋勢頭最勁。而陳友諒的軍隊也頻頻與之交火,自我孕後,趙普勝又前往前線由池州攻打太平,兩個月後朱元璋戰敗,太平淪陷。

恰逢大都地動,人心浮動,地動乃“龍翻”之兆。所謂“龍翻”,就隱隱有天下易主的意思,陳友諒於是在這時將我的孕事昭告漢陽百姓,極力渲染福祚之象。

為了安穩民心,鼓舞士氣,我決定上淨土寺祈福,祈求“彌勒降世,普度眾生”。這也是陳友諒的意思,我現在正懷著孩子,倘若生下的是個男嬰,他便是所謂的“在世彌勒”。

晴川曆曆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初春柳枝新發,傍水長街上全是熙熙攘攘的百姓,有漢陽本地人,也有從附近城鎮趕來的。

我忍著身子日漸沉重的痛苦,坐在華貴的車輦上,身上披著雲天水漾紗衣,裏麵是繡有白蓮華緞。所到之處,我都讓侍女們遍灑錢幣,綢緞,並令教士們沿途誦經為天下蒼生祈求福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