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部分 戒飯(1 / 1)

大平爺爺又坐在門口的椅子上,他一直要坐到太陽曬到他的椅子時再挪一個地方。我們也喜歡坐在門口,一般是坐在門檻兒上東看西看,如果有一頭牛從麵前走過,注意力就會被牛吸引。實在沒什麼東西可看,腦子就胡思亂想,想得沒意思了就發呆。大平爺爺從來不會東張西望,也不發呆。從他的表情來看,他的腦子是不想的,但又不是昏聵倦怠的樣子,他用一柄棕櫚葉做的“拂”撣一撣飛到他身上的蒼蠅。白石街的老人都有這樣的蒼蠅撣子,就是蒲扇一樣的棕櫚葉,把葉片扯得絲絲縷縷,像一柄道士常拿著的拂塵。大平爺爺坐著時,必會有這樣的撣子拿在手裏。有一次我看見他用撣子的柄伸到頭頸後衣領裏麵撓癢,我笑了,我知道了他為什麼老是拿著這東西,原來是為了撓癢。我缺牙的嘴在嗬嗬嗬,他就怒目而視。

人麵無表情又什麼都不想,我一直以為這就是“威儀”。對於無趣的東西,我會打哈欠,威儀是一件十分無趣的事。駝背麵無表情的時候是既聽又看的,他虎著臉的時候,我們可以用一些荒誕的表情或動作把他逗笑,他扮出來的“威儀”就會垮塌。如果他忍住不笑,我們也沒辦法,但駝背從來忍不住。

有一天聽駝背說,凡是老人一天到晚默默坐著就是在“等死”了。等死犯不著與人說話,看到貓狗和小孩兒就討厭。可是他又種了那麼多繡球花,繡球花又大朵大朵地盛開著,像是在大笑大喊。

大平爺爺一天到晚在門口坐著,引起了我對他的惦記,有時沒事總會去張望一下,平時也會對他做一些聯想,比如他的黑衣服,他挪身時竹椅的聲音。白石街有人喜歡用活烏龜墊床腳,安新床時,床的四隻腳下,放四隻活烏龜。據說一直等睡在床上的人死了,再動床時,烏龜還是活著的。大平爺爺的椅子一動就會響,也像是活的。大平爺爺就是用活烏龜墊的床腳。

一顆門牙脫落,我把它捏在手裏,扔掉似乎可惜,不扔掉又沒地方可放。我拿著牙齒回家路過大平爺爺坐著的地方,他正在用撣子撓領子後背的癢,我不知道自己的笑裏已經缺了一顆門牙,大平爺爺對我怒目而視。

早在半年以前,大平爺爺開始戒酒。大平爺爺有一次悶悶地對大平的爹說,我先戒酒,再戒煙,最後戒飯。大平爹很是不解,問為什麼連飯也戒?大平爺爺說,到沒飯吃的時候再戒,你以為還來得及嗎?做人要有打算。

聽到這樣的話,我們“咦”地笑了。這是連我們都能明白的事情,飯是不作興戒的,飯都戒掉了,那吃什麼?大平沒有把他爺爺戒飯這件事當作什麼事兒,我們其實也並不怎麼喜歡吃飯,寡淡的,又每天都要吃三頓的飯,遠沒有其他東西好吃,不吃飯可以吃其他好吃的東西。

老頭兒整天坐在那裏。我好奇地惦記著他床腳墊著的烏龜,不知道它還活沒活著。他對我們無端跑到他麵前去充滿著疑問的樣子怒目而視,大平就不敢問了。

大平說他爺爺非常膽小,怕跟人說話,怕到人多的地方去,晚上還怕暗,怕黑暗裏的鬼。黑暗就像一潭水,就像水潭中有螃蟹那樣,黑暗裏有鬼。大平爺爺因為膽小,怕有朝一日沒人給他飯吃而餓死,他就自己戒飯。

戒飯是需要偷偷戒的,不可以聲張,怕別人來勸而戒不成。人們隻看見他每天坐在門口,也就不覺得異常。直到有一天,大平爺爺到天晏還坐在門口,平常這個時候他早就拎著竹椅子回屋裏了,照例竹椅子在他起身時會響,他進屋回身關門時門也會響。那扇會響的木門舊得發灰,門麵有許多蟲蛀的小洞,木紋露著筋,響起來重濁地“吱呀”叫。這扇灰暗的木門後麵黑漆漆的屋裏我從沒有進去過。

大平爺爺死後,這扇木門就這樣一直關上了,這屋裏再也沒有住過人。後來屋頂的瓦片上開始長青草,長青苔和小小的晚飯花。不久屋頂就塌落,塌落的瓦礫裏長出蒿蕪,隻留下那堵牆和那扇門,門口的那叢大理菊依舊很鮮豔地開花,開了許多年。床腳下的四隻活烏龜隻剩下了四隻空殼。大平拿來給我看過,大平爺爺活得太久,烏龜們實在沒忍住。

因為戒飯,大平爺爺坐在竹椅上死了,人們把他弄到屋裏去時,人就是坐著的樣子。好長一段時間,我們都怕到大平爺爺的屋前經過,偶爾路過,會覺得大平爺爺還坐在那裏。大平害怕的時候會露齒做一下假笑,然後我們輕手輕腳像沒來過似的溜走。

我始終想不出死是什麼樣子,大平爺爺就這麼沒了,他去了哪裏?說是沒了,也不去什麼地方,我有些不相信,隻是想不透徹,被一堵牆一樣的東西堵著。

饑餓是有顏色的,腦子裏餓的顏色是紫色,跟桐花的顏色一模一樣。我從小厭食,對餓並不是很經意,吃的東西一直很少。一大鍋水裏放一把米熬粥,稀得勺子放鍋裏會一下子沉底,敲出“當”的聲音。大碗大碗喝這樣的粥,每個人的肚子都“嘰裏咕嚕”蛤蟆一樣地叫,這是肚子自己會說話了,是想飯吃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