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二回 名禦史旌賢風世 悍妒婦怙惡乖倫(1 / 3)

芝草何嚐有種?甘泉從古無源。

靈秀偏生白屋,凶頑多出朱軒。

名曰婦姑夫婦,實為寇敵仇冤。

請看薛家素姐,再觀張氏雙媛。

再說狄希陳自從與孫蘭姬相會之後,將丟吊之相思從新拾起。若是少年夫婦,琴瑟調和,女貌郎才,如魚得水,那孫蘭姬就鎮日矗在麵前,也未免日疏日遠。爭奈那薛素姐雖有觀音之貌,一團羅刹之心。狄希陳雖有丈夫之名,時懷鬼見閻王之懼,遇著孫蘭姬這等一個窈窕佳人,留連愛惜,怎怪得他不掛肚牽腸!將他送的那雙眠鞋,叫裁縫做了一個小小白綾麵月白絹裏包袱,將鞋包了,每日或放在袖內,或藏在腰間,但遇閑暇之時,無人之所,就拿出來,再三把玩,必定就要短歎長籲,再略緊緊,就要腮邊落淚。

那孫蘭姬送的汗巾合那挑牙,狄希陳每日袖著。一日,素姐看見,說道:“你這是誰的汗巾?拿來我看!”狄希陳連忙把汗巾藏放袖內,說道:“脫不了是我每日使的個舊汗巾,你看他則甚?”素姐說:“怎麼?我看你一塊子去了麼?我隻是要看!”狄希陳沒可奈何,隻得從袖中取將出來。素姐接到手內,把汗巾展開,將那金挑牙也拿在手內看了一看,說道:“你實說,這是誰的?你要拿瞎話支吾,我攪亂的你狄家九祖不得升天!我情知合你活不成!”

狄希陳唬的那臉蠟滓似的焦黃,戰戰的打牙巴骨,回不上話來。素姐見他這等腔巴骨子,動了疑心,越發逼拷。狄希陳回說:“我的汗巾放在娘的屋裏,娘把我的不見了,這是咱娘的汗巾,賠了我的,你查考待怎麼?”素姐說:“你多昝不見汗巾?多昝賠你的?我怎麼就不知道?你怎麼就不合我說?你這瞎話哄我!”把那汗巾卷了一卷,就待往火爐裏丟。狄希陳說道:“這是娘的汗巾子,等尋著了我的,還要換回去哩,你別要燒了!”向素姐手內去奪。素姐伸出那尖刀獸爪,在狄希陳脖子上撾了三道二分深五寸長的血口,鮮血淋漓。狄希陳忍了疼,幸得把那汗巾奪到手內。素姐將狄希陳扭肩膊、擰大腿、掏胳膊、打嘴巴,七十二般非刑,般般演試,拷逼得狄希陳叫菩薩,叫親娘。

哄動了老狄婆子,聽得甚詳,知得甚切,料透了其中情節,外邊叫道:“小陳哥,你拿我的汗巾子來!我叫你不見了汗巾子,拿了我的去,叫人胡說白道的!”素姐屋裏說道:“好!該替他承認!我沒見娘母子的汗巾送給兒做表記!”狄婆子道:“你休要撒騷放屁的尋我第二頓鞭子!”狄婆子發起狠來。這素姐雖是口裏還強,說到那鞭子的跟前,追想那遭的滋味,也未免軟了一半。這狄希陳虧不盡母親出了一股救兵,不致陷在柳州城裏。

誰知狄希陳脫了天雷,又遭霹靂。老狄婆子悄悄的背後審問他的真情。他隻伸著個頭,甚麼是答應。氣的老狄婆子說道:“這們皮賊是的,怎麼怪的媳婦子打!”狠的把手在狄希陳臉上指了兩指,說道:“這要是你爹這們‘乜謝地寧頭’,我也要打!”狄希陳站了會子,始終沒說,去了。素姐在屋裏家反宅亂的鬼吵。

狄希陳又要收拾上京坐監,置辦衣裳,整頓行李。狄員外不放心教他自去,要自己同他上京。選定了日子,要同狄希陳往關帝君廟許一願心,望路上往回保護。狄員外起來梳洗已畢,去喚狄希陳,還正在南柯做夢。聽見父親喚他,想起要到廟中許願,匆匆起來,連忙穿衣梳洗,跟了父親同往關廟,許了願心。忽然想起孫蘭姬的眠鞋,因起來忙迫,遺在床裏邊褥子底下,不曾帶在身邊,恐怕被素姐簡搜得著,這與那汗巾又不相同,無可推托,其禍不小。麵上失了顏色,身上吊了魂靈,兩步趲成一步,撇了父親,一頭奔到房內。

誰知素姐到還不曾搜得,正在那裏洗臉。狄希陳止該相機而行,待時而動,等他或是回頭,或是轉背,有多少的東西弄不到腰裏?誰知那心慌膽怯了的人,另是一個張智。人都不曉得這個訣竅,隻說那番子手慣會拿賊,卻不知那番子手拿賊的聲名久聞於外,那賊一見了他,自己先失魂喪智,舉止獐徨,這有甚麼難認?那狄希陳心裏先有了這件虧心的事,日夜懷著鬼胎,惟恐素姐得了真贓,禍機不測,他就合那“失了元寶在馮商客店裏”的一般,沒魂失措,也不管素姐見與不見,跑進房來,走到床上,從床裏褥子底下見了那個白綾小包依舊還在,就如得了命的一般,也不管素姐停住了洗臉,呆呆的站住了看他,他卻將那包兒填在褲襠裏麵,奪門而出。

素姐攔住房門,舉起右手望著狄希陳左邊腮頰盡力一掌,打了呼餅似的一個焌紫帶青的傷痕;又將左手在狄希陳脖子上一叉,把狄希陳仰麵朝天,叉了個“東床坦腹”;口裏還說:“你是甚麼?你敢不與我看!我敢這一會子立劈了你!”狄希陳還待支吾,素姐跑到跟前,從腰間抽開他的褲子,掏出那個包來。素姐手裏捏了兩捏,說道:“古怪!這軟骨農的是甚麼東西?”旋即解將開來,卻是一件物事。有首《西江月》單道這件東西:

絳色紅綢作麵,裏加白段為幫,絨氈裁底軟如棉,鎖口翠藍絲線。猛著蓮彎窄短,細觀筍末尖纖,嫦娥換著晚登壇,閣在吳剛肩上。

素姐紫糨了麵皮,睜圓了怪眼,稱說:“怪道你撞見了番子手似的!原來又把你娘的睡鞋拿得來了!這要你娘知道,說甚麼?不合那汗巾子似的,又說是他的!小玉蘭,你把這鞋拿給他的娘看去,你說:‘你多昝不見了他的鞋,又賠了他這鞋了?’你要不這們說,我打歪你那嘴!”小玉蘭道:“我這們說,奶奶打我可哩。”素姐叫喚著說道:“他為甚麼就打你?他使了幾個錢買的你,他打你!”小玉蘭說:“姑娘哄我哩,我奶奶沒打姑娘呀?”素姐自己拿著那鞋,撓著頭,叉著褲,走到狄婆子門口,把鞋往屋裏一撩,口裏說道:“這又是你賠他的鞋?這不是?你看!一定是合汗巾子一日賠的!”狄婆子叫丫頭拾起來,接在手裏,仔細看了看,說道:“這不知是那個養漢老婆的鞋,你叫他休胡說!”素姐道:“汗巾子說是你的,鞋又是養漢老婆的了!一件虛,百件虛;一件實,百件實!是養漢老婆的,都是養漢老婆的;是你的,都是你的!這鞋又不認了?”

素姐這高聲發落,雖是隔著一個院落,狄老婆子句句聽得甚真。他又口裏罵著婆婆,比較那狄希陳,就像禁子臨晚點賊的一般,逼拷的鬼哭狼號。狄婆子聽見,疼的那柔腸像刀攪一樣,說道:“小陳哥,他沒的捆著你哩?你奪門跑不出來麼?”狄希陳說:“娘來看看不的麼?我怎麼跑呀?”狄員外道:“你看他看去,把個孩子怎麼樣處製著哩。有這們混帳孩子!死心蹋地的受他折墮哩!”老狄婆子悄悄說道:“你知不道:我也就數是天下第一第二的老婆了,天下沒有該我怕的。或隻見了他,口裏妝做好漢,強著說話,這身上不由的寒毛支煞,心裏怯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