縫隙(1)(1 / 2)

窗外是高大筆挺的白楊樹,風一吹過,無數片桃心狀的葉子“嘩啦啦”的相互拍打起來,宛如垂掛的一串串綠色風鈴,在耳邊叮嚀著輾轉反側。

淩驀然正伏在一張實驗台上,手中的黑色水筆此刻停頓下來。

右手邊的那扇木質的百葉斜窗半推開向外撐起,葉片之間積攢了油膩的灰塵,像是一抹深黑的眼影。黃色的油漆刷的很薄,掩蓋不住木頭上的毛刺和坑坑窪窪的節疤,有些地方已經風幹開裂,發絲般的細縫,順著木紋蜿蜒曲折的爬行。插銷有些鬆動了,白色的漆皮已經剝落的所剩無幾,隻有黝黑發亮的鐵頭還定在鎖眼裏。風一吹,整扇窗戶就晃悠悠的左右擺動,像是蝴蝶的一對大翅膀,躍躍欲試。

一室明亮,一室安寧,卻恍如夢境。

淩驀然將筆記本和水筆放好,把堆在台子左上角的那些實驗報告紙拿了過來,一張一張的數,然後沿著紅色的裝訂線撕開,再仔細的折好,堆疊起來。

一打十二張,一組十二打。

這是實驗室的一個不成文的規定,究竟從何而來,淩驀然並不知道。清江大學本科的第一年,學習任務繁重,頻頻光顧實驗室,他也稀裏糊塗的疊了無數的報告紙。以至於後來去了國外,在斯坦福,整天跟著導師做些大大小小的項目,總有人無不驚訝的問他,“Leo,你熱衷疊實驗報告紙嗎?我們這裏並不需要你這樣做的…”

也許真的是習慣了吧,淩驀然把最後一打輕輕的扔過去,“啪”的一聲,就穩穩的落在已經碼放整齊的紙堆上。

窗外的陽光很足,難得有這樣的好天氣。淩驀然起了身,站在過道中間,靠著窗台,看見牆上的石英鍾秒針,滴滴答答的走個不停。

實驗室南北朝向,很大很寬敞。一排排的試驗台鋪著黑色的橡膠皮墊,整齊的羅列在眼前。紅褐色的木櫃,雪白的拉手,雜色斑斕的花崗岩地板和清洗水池上方彎曲的水龍頭,淩驀然一樣樣的看過去,一樣樣的記起來,那樣熟悉,那樣的倍感親切。

實驗室的前後各有一塊碩大的墨綠色黑板,淩驀然記得以前是磨砂玻璃的,他走過去,用手輕輕的摸了摸,然後就笑了,果真是一點兒沒變。

沒有講台,因為做實驗永遠不需要安安穩穩的待在座位上,老師也自然不必規規矩矩的講課。沒有粉筆擦,因為永遠不需要那種勞神費力的物品。淩驀然忽然想起那截蛇皮紋的塑料水管,想起那些從管口噴射出來的雪亮銀白的水花,一次次的衝刷上去,一次次的又退落下來,黑板上的粉筆灰被洗滌的蕩然無存,可記憶依然猶新。

仿佛一個轉身就是熱鬧非凡的實驗室,電爐熱著,銅絲燒的紅亮,隔了石棉網,有大號的燒杯架在上麵,水已經沸騰了,突突的冒著氣泡,有女孩子笑著跑過來,把剪碎的瓊脂撒進去,拿了玻璃棒輕輕的攪拌,“叮叮當當”,聲音清脆而明晰。

接著實驗室又空了大半,所有的人都聚集到了門口邊的黑板前,圍成一個優美的弧線。黑板上寫滿了實驗原理和注意事項,一個年輕的男孩子站著,臉憋的通紅,一隻手緊緊的捏著一截粉筆,他一麵結結巴巴的講解,一麵的羅列出一行行公式,語氣堅定,目光誠懇,然後老師就帶頭鼓起掌來。

磨砂玻璃上映出一片模糊的影子,黑色的輪廓,勾畫出實驗室的縮影,也叫人記起那些無數的不眠之夜。無菌操作台和培養箱永遠亮著,上百個試管被一一的拿起、傾倒、灼燒、點種和包紮。酒精燈熄了又亮,一桶桶的蒸餾水從一樓被扛上來,培養箱不斷的換著方向振蕩,高溫的,恒溫的,低溫的,那些瓶瓶罐罐裏已經不再是為了驗證細胞全能性的一小塊植物組織,那是一個人的全部夢想。

是的,夢想,這是支持他一直走下來的唯一力量,不論過去還是現在。

淩驀然走回了那張實驗台前,伸手摸了摸那些報告紙。雪白的紙麵,永遠等待著什麼人在上麵寫下點東西。陽光斜了,隻從窗戶的軸縫裏擠進來一條窄窄的光帶,淩驀然看了看表,下午三點鍾。

把那堆實驗報告紙拿起來,夾在胳膊底下,淩驀然順便又走到窗前,風大了,扶在窗欞上的手感覺到一陣微小的震動,軸承有些幹澀,“吱呀”的低語不停。淩驀然伸出一隻手,抓住拉杆,另一隻夾著報告紙就跟過來幫忙,剛剛拔開插銷,一陣風猛的吹過,“呼”的一聲,淩驀然沒拉住,隻覺的胳膊一鬆,報告紙就撒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