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帶著淒涼的心緒,沿著岷江,乘舟往東,經過嘉州(今四川樂山)——戎州(今四川宜賓)——渝州(今重慶)——忠州(今四川忠州),九月到了雲安(今四川雲陽),水路近八百公裏。江上的濕氣很重,讓他的肺病和風痹一起發作,到了雲安後,實在走不動了,就上岸來,在嚴縣令的水閣中臥床一個冬天。
這一路,他們在千山之間泛著一葉小舟。微薄的旅資捉襟見肘,不僅去不了洛陽,連下吳越也艱難。白天小舟順流而下,杜甫不知該投奔哪裏;晚上把小舟係在江岸的石根下,江風吹著青楓,猿猴在山崖裏悲啼。杜甫看著一輪孤月,又深受疾病折磨,心裏覺得格外寂寞,難免想念自己一生的摯友。
這時,李白已去世兩年。與他在齊趙間一同騎獵的蘇預早已傳來死訊。曾在長安時與他相濡以沫的鄭虔,也已病死在台州。鄭虔號稱書、畫、詩三絕,但一生潦倒,與杜甫同病相憐。安祿山破長安時,鄭虔被俘,授水部郎中,他托病不就。等長安收複,肅宗回朝,就將他遠遠地貶到了台州(今浙江臨海)做司戶參軍。杜甫十分傷心,覺得鄭虔這一去,山高路遠,定難重逢,於是寫詩相贈,淒慘動人。如今兩人各在天涯,杜甫忽然聽到老友過世,更是老淚縱橫,麵對大江失聲痛哭。
經過忠州時,恰好嚴武的棺槨途經這裏。杜甫雖然曾對嚴武有一絲不滿,但此刻回想起來,平生對他幫助最大的,就是這棺中之人。斯人已逝,以往的小小怨言,也都煙雲飄散。杜甫去拜訪了嚴武的母親,想到嚴武的功業,以及二人相處的時光,又一次傷心欲絕,仿佛三峽都籠罩上淒涼的寒色。
而嚴武死後,其部下無人掌控,彼此攻擊,釀成了大亂。郭英乂繼任節度使,但暴戾驕橫,很快被嚴武的部下崔旰趕走,又被韓澄殺死。不久,另一些部下柏茂琳、楊子琳等又起兵討伐崔旰。於是蜀中大亂,商旅斷絕,吳鹽不能入,蜀麻不能出。杜甫聽到這些消息,連寫了三首絕句。第一首寫蜀中的紛爭擾亂:
前年渝州殺刺史,今年開州殺刺史。
群盜相隨劇虎狼,食人更肯留妻子?
第二首寫蜀中百姓的流離失所:
二十一家同入蜀,惟殘一人出駱穀。
自說二女齧臂時,回頭卻向秦雲哭。
第三首寫官兵雖然驍勇,但與羌兵一樣殘暴,燒殺搶掠,無所不為:
殿前兵馬雖驍雄,縱暴略與羌渾同。
聞道殺人漢水上,婦女多在官軍中。
這讓杜甫更加明白了嚴武的分量,後來在紀念嚴武的詩裏,將他比作諸葛亮,寫道:“公來雪山重,公去雪山輕。”
噩耗接二連三,高適又在長安死於任上。杜甫覺得好友陸續過世,好似秋風落葉,心裏更感淒涼,覺得自己也難免步他們後塵。此時,他已是百病纏身,頭風、肺病、瘧疾、風痹,交相地折磨他,讓他覺得自己年老疲憊,容顏衰朽。
這些情緒,都表露在《旅夜書懷》當中:
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
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
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杜甫說,世人都知道他在詩歌上的名聲,又怎會知道,他也是個胸有韜略、腹有良謀的將相之才。他辭官,表麵看來是因為老病,其實是才能無處施展罷了。他覺得自己飄飄於天地之間,就像一隻渺小的沙鷗。
此時,他內心複雜,一麵希望江水北折,帶他回到北方的兩京,回到朝廷,做些對社稷微小而有益的事情;而另一麵,他又想念萬裏橋以西、百花潭以北的成都草堂,留戀在那裏度過的時光。然而他翹首西望,隻有一片茫茫,成都終究是回不去了。
有時他也會覺得途中無聊,就開點玩笑,說:“聽說雲安有曲米春,是醇香的好酒,隻飲一盞,就能讓人沉醉呢。你們趕緊劃船哪。”
而他果然滯留在雲安,臥病一個寒冬。當他看到南方雪極稀極少,往往還沒落地,就已融化,隻在高山之上,才有一點薄雪,就更加懷念北方深厚的積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