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夜

小說世界

作者:阿 耶

夏瑪攀上寨子背後那片經幡林立的台地,手搭涼棚,向遠方眺望

啻嘎爾覺卡河蜿蜒而去的遠方,此時,就像一個年邁的聾啞人,無聲的站在那裏。讓人突生一種無端的惱恨和悲憫。

白雪鋪陳的大地上,看不見任何活物的影子。一隻烏鴉棲在那棵遒勁的老麻栗樹上,費勁地啄食著那稀疏的果子。它這一動,使得原本空曠靜寂的世界顯得更加靜謐寂寥了。

明天就是女兒梅朵的花夜,這鬼丫頭!到現在還沒個人影,夏瑪急得就像那棵老麻栗樹上饑餓的烏鴉。

花夜,指的是新娘出嫁前那個夜晚。是夜,全寨子的青年男女都會前來祝賀,為遠嫁的姑娘送行,通宵達旦地載歌載舞。那一夜是一個姑娘即將盛開的夜晚,是屬於如花似玉的新娘的夜晚,

良久,夏瑪收回目光。把酸痛的眼睛望向台地坡上那片經幡。那兒躺著死鬼子嚴紮甲。這個苦命的家夥,害怕熱鬧似的,眼看著女兒快要結婚,他卻急匆匆走了!

這個苦命的家夥兩個月前才辭別這個他熱愛了一生又抱怨了一生的世界。這個黃牛飲水一樣酗了一輩子酒的家夥,最終卻患肺癌死去。當時,鄉衛生院的院長都驚奇地說,這應該給醫學界出了一道新的難題喝了一輩子劣質酒而隻煙不吸的人,最終卻讓無辜的肺受到了致命傷害

然而,夏瑪一點都不奇怪。她覺得生活原本就是這樣,並不是一定有那人們常說的因果報應。苦難的生活,不如意占了十之八九,人們之所以能堅強而充滿期待地活著,全靠那不足十分之一的希望支撐。

夏瑪再次眺望遠方,依然沒有人來的跡象。她的思緒卻回到了遙遠的過去。

五月的啻嘎爾覺卡河兩岸,已然是一片濕漉漉的油綠,寨子背後的大片蠶豆已經盛開鳳眼一樣的花朵,一壟壟土豆白色、紫色、黃色的花朵隨風招搖,而更遠處泛著油綠光芒的小麥,已經快沒過夏瑪的頭頂。六歲的夏瑪把羊群趕上山坡,自己坐在紅樺樹的搖籃上,看蝴蝶在花叢中翻飛,螞蟻在樹幹上奔忙。

大人們都到寨子下啻嘎爾覺卡河邊那片金黃的油菜地鋤草去了。大地邊沿的公路上不時傳來震天的號子聲,那是改土營的民兵在訓練。那幾十名一身綠軍裝,肩扛木頭槍的民兵,是從全鄉精挑細選出來的青年男女。這些十八九歲的青年,個個精力充沛、激情昂揚。他們一呼口號,兩岸的野鳥就驚叫著撲啦啦落荒遠遁。

這些年輕人肩負著時刻保衛偉大領袖,活捉台灣空投特務,打倒美帝國主義的重任。他們那氣吞山河的架勢,整個寨子,沒有一個人會對他們的能力產生絲毫懷疑。

正午的陽光在頭頂上燃起了大火,淡綠的空氣變成僵硬的灰白色,風跑得無影無蹤。夏瑪的眼皮跟那些樹葉一樣,耷拉下來,變得無精打采。

林子裏傳來低低的說話聲,睜開眼,夏瑪看見一對青年男女穿過楊柳林,手挽手出現在坡地那片蠶豆花中。夏瑪看清了,那女的是表姐拉姆,那個小夥子是對岸寨子裏的達爾基。

兩個人醉酒一樣步履蹣跚地走過蠶豆地,白色的蠶豆花在他們淩亂的腳步下一路倒伏。花瓣揚起,似風卷過雪地。小小的夏瑪心痛極了,“我這樣老老實實地呆著,就是怕羊群去糟踏蠶豆,你們倆倒好,一踩一大片!”她想大喊一聲,卻無端的閉息噤聲了。

像中了一槍,兩個人倒在了那片油綠的麥地裏。

仿佛剛才逃得無影無蹤的風藏在了那裏。他們倒下去的時候壓住了風的尾巴,麥苗狂亂地舞動起來,夏瑪看見表姐的白府綢襯衣像一隻巨大的鴿子,從麥苗叢中飛起來,在風中蹁躚著,又棲到油綠的麥苗上。達爾基的黑襯衣像隻烏鴉,追逐著白色的鴿子,棲在了表姐的白府綢襯衣旁邊。

“抓流氓!”山坡上傳來震天的吼聲,驚雷一樣打破了正午的寧靜。剛才逃逸的風受了驚嚇似的,以更大的氣勢回來了,山林一片嘩然。

英勇善戰的民兵仿佛從天而降,麥地裏兩個光溜溜的男女被逮個正著。訓練了將近半年沒有任何用武之地的民兵,那股興奮勁兒和成就感,仿佛眼前這兩個戰戰兢兢的男女,不是他們的民兵戰友,而是剛剛從天上空降下來的台灣特務。隻不過降落的時候,他們的衣服被大風刮掉了而已。

鑼聲響起,山村熱鬧起來。表姐拉姆和達爾基頸項上掛著寫有“流氓”大字的牌子,被民兵戰友們押著,在啻嘎爾覺卡河兩岸的寨子裏遊行。

“呸!丟盡了祖宗八代的臉,我們博德雅家族造了什麼孽啊?”晚上,醉醺醺的阿爸罵罵咧咧地回來,一屁股坐在火塘上首那張老熊皮上。

“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都是年輕人,男歡女愛是人之常情嘛。”阿媽往火塘裏添了兩根幹柴,昏暗的屋子有了些光亮。

“男歡女愛?就可以大白天在麥地裏打滾?那是畜生的動作,純粹是流氓!”因為憤怒,閃爍的火光背後,阿爸那張嚴肅瘦削的臉顯得有些猙獰。

“那有什麼?以前你不也是在大白天把人家按到在梅朵蓋碧草地上了?”阿媽不以為然,直戳阿爸的軟肋。

“我看你是老糊塗了!現在是什麼時候?”阿爸斥責道,“人家民兵連長講了,台灣特務和美帝國主義妄想推翻我們的政權、破壞我們的家同,而這兩個流氓卻是在毀壞我們的美好生活,擾亂我們純潔的思想。是必須堅決打倒的!”

“民兵連長!他?”阿媽嘴角蕩起一絲不屑,嘲笑道:“看來晚上四處騷擾那些不喜歡他的姑娘就不是耍流氓了!”

阿媽太清楚不過那個民兵連長的底細了。那個三十多歲的老光棍,這幾年來,幾乎爬遍了啻嘎爾覺卡河兩岸所有姑娘閣樓那高高的石牆,卻從來都沒得到過一個姑娘的芳心。他好像是蝙蝠投生,每到太陽落山,就會潛入夜色深處,鍥而不舍地整夜四處奔走,試探著渺茫的運氣。

遊行活動在寨子裏好像沒有引起多大反響。這個地方,自古以來就有這樣的慣例。十八九歲的青年男女,在春耕、看花節、莫郎節這樣的節日或者誰的婚禮上狂一狂,中意的男女青年在杉樹林後的草地上滾一滾,自然得就像春天花會開,秋天會結果一樣。要是誰家的孩子到了那個年齡還沒有這樣的動作,老人們反而會焦慮萬分,擔心自己的兒子是不是罹患了什麼可怕的疾病,自己的女兒是不是沒人看上眼,要嫁不出去了!

運動開始後,工作組對這些據說是落後的習俗給予了嚴厲的批判。寨子裏的年輕人像霜打了一樣,變得蔫不拉幾,沒有了一點精神。連老年人都覺得缺少了些什麼,感到這生活一下子變得緊繃繃的,寡淡無味了。

這兩個年輕人的流氓行為,寨子裏的過來人其實一點也不覺得丟人,內心裏反而十分支持,那些表麵上反對的年輕人,心裏更多的是羨慕。

民兵連長依舊在每個白天義正詞嚴地批判兩個腐化墮落的流氓,在晚上,他又蝙蝠一樣四處尋找著可供他耍流氓的機會。

這天中午,啻嘎爾覺卡河邊一片喧囂。不堪侮辱的表姐梅朵縱身跳進了六月暴漲的啻嘎爾覺卡河中,被流氓達爾基拚死救了起來,

達爾基抱著梅朵跪伏在河邊茵茵的草地上,哀哀地哭泣。寨子裏的人們很快聚攏過來,那些精幹的民兵戰士被眼前的場景驚呆了。茫然失措的杵在那兒,像一群做錯事的孩子。

“你這個傻瓜,救我幹嘛?”半響,梅朵咳嗽了幾下,睜開眼睛,柔弱地說。

“你咋這麼傻啊,我的梅朵!”一身濕淋淋的達爾基,聲音也是濕漉漉的。

“你有本事救我上來,就沒本事和我一起走?”梅朵閉上眼睛,眼淚卻從眼角汩汩地流了出來。

達爾基扭頭望著民兵連長,哀哀地說,“連長,對不起,你把我倆開除了吧!”

民兵連長仰頭望著天空,一聲不吭、六月孕雨的天空灰暗凝重,一如現場的氣氛.

“連長,天空中莫不是有空降的特務?”不知什麼時候,老村長出現在人群中。

“唉!村長,沒有,沒有!”見到德高望重的老村長,民兵連長趕緊打直緊繃了向後仰著的身體,低下頭,聲音變得十分柔和、

“那你準備如何處理這兩個年輕人啊?”老村長淡淡地說,語氣卻顯得十分威嚴,

“您看著辦!您是我們啻嘎爾覺卡河兩岸最尊貴的長者。‘

“好吧,那我說!我看他倆也沒資格當民兵了,於脆到薩迪貢巴雪山上去放牧生產隊的犛牛算了!”

“這個意見好,既然是流氓,就讓他們去跟畜生打交道好了!”達爾基的父親出現在人群中,大聲附和道。

人群傳出一片哦呀的讚同聲。

民兵連長垂下頭,沉默了一會兒。揮了揮手說,“去吧,明天不再批鬥你們了,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任務去執行!”

在晨曦初露的時候,兩個被開除民兵隊伍的流氓,趕著一頭馱著生活用具的犛牛,開始向薩迪貢巴雪山進發。

“謝天謝地!”阿媽望著晨光中兩個年輕人抑製不住歡快的身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笑著說,“還是我們的老村長高明,這下好了,這兩個小流氓可以天天在一起耍流氓了!”

夏瑪把羊群撒在山坡上,好奇心促使她來到表姐梅朵曾經摔倒的那片麥地中。年幼的夏瑪弄不明白,為什麼表姐他們在麥地裏打個滾就是流氓。她四處搜尋,卻什麼也沒有發現。幾天過去,那些被表姐他們壓倒的麥棵開始慢慢直立起來,逐漸恢複原狀,就像那對人兒曾經受傷的心靈。

夏瑪望向山坡後那迢遙的雪峰,猜想表姐和達爾基在山上放牧犛牛的情形。她聽阿媽講過,薩迪貢巴雪山上那生產隊的放牧點,修建有結實的杉木棚子,那裏其實就是一個簡陋但不乏溫暖的家。老村長這個主意太好了,相當於叫兩個人到山上去安了個家,遺憾的是,表姐梅朵沒有屬於自己的花夜了。

有人說,他們在薩迪貢巴雪山上又聽見了表姐好聽的歌聲。微風輕拂,從薩迪貢巴雪山上吹來的習習涼風,讓夏瑪格外精神。她確乎聽見,習習涼風中有表姐梅朵如絲如縷的美妙歌聲。

一年後,表姐梅朵從薩迪貢巴雪山上下來了。原本健康漂亮的表姐變得更加豐滿迷人,臉龐紅潤而富有光澤,笑聲變得格外清脆爽朗。

“喏,夏瑪。給你一個玩具!”表姐梅朵朗聲笑道。一側身,從背上取下一個漂亮的小男孩。

那是一個頭發卷卷、臉蛋紅紅、一身肉肉的漂亮小男孩。夏瑪欣喜地跑過去,想要抱一抱。那漂亮的小男孩卻一咧嘴,哇地哭開了。夏瑪站在那裏,一時不知所措。

“別哭,我的小流氓。這是你的小嬢嬢夏瑪!”表姐梅朵朗笑道,解開衣襟,掏出一隻脹鼓鼓的奶子。小男孩立時收住哭聲,發出小貓吃食一樣的啪嗒聲。

看來薩迪貢巴雪山上一年來的隱居生活,達爾基已經完全撫平了表姐梅朵受傷的心靈。現在,對她而言,那屈辱的遭遇已經算不得什麼。相反,她還覺得是流氓讓她和心愛的人生活在了一起,索性就給漂亮的兒子取了個小流氓的綽號。

土地下戶後,放牧在薩迪貢巴雪山上那群生產隊的犛牛分配給了寨子的每戶人家。在老村長的主持下,表姐梅朵在對岸寨子達爾基家的名下分得了屬於自己的土地。就這樣,表姐梅朵在沒有舉行任何儀式的情況下,跟著心愛的人去到了啻嘎爾覺卡河對岸的寨子,正式開始了新的生活。

當然,夏瑪放牧的那群生產隊的山羊也做了分配。從現在起,她可以和寨子裏的同伴一道,到啻嘎爾覺卡河邊那個森工營地的學校去上課了。

夏瑪十四歲這年春天,家裏獲得了全寨子第一個春耕開犁的機會。

春耕前的那個夜晚,家裏忙得不可開交。火塘裏幹脆的青杠柴謔謔地燃燒,昏暗的屋子變得比以往亮堂了許多。沉默寡語的阿爸成了一個畫師,用麵粉在經年煙熏而變得漆黑的牆上勾畫太陽、月亮、星星和吉祥八寶圖案。阿媽在案板上不停地趕製一個義一個燒饃,並鄭重其事地在每一個燒饃上蓋上代表博德雅家的印章。夏瑪舉著長長的臘肉在火塘上來回晃動,利用旺盛的火焰褪掉那些殘存的豬毛,油脂滴落在火炭上,吱吱作響,香味隨煙霧升騰起來,在整個屋子裏彌漫。

夏瑪吞了吞口水,把燒得焦黃的臘肉放進盆裏清洗幹淨,切成小塊煮進鍋裏,很快,鍋裏冒出更加誘人的香氣。夏瑪不敢偷吃一小口,哪怕是用舌頭舔舔那亮晶晶的油脂。她知道,這些美食是明天家裏用來招待幫助春耕的人的,自己不能隨便嚐嚐。

那片表姐曾經摔倒過的麥地,土地下戶時分給了夏瑪家。

春天使僵硬的土地逐漸鬆軟,逐漸鬆軟的泥土散發出一種淡淡的魚的味道。清晨的太陽光一根根鋪灑在薩迪貢巴雪山頂上,在金黃的雪峰照耀下,山腰的森林和山腳的土地一下子變得格外明亮。春天清晨的微風略帶一絲清涼,這倒使人更加精神起來。

夏瑪穿上節日的盛裝,背著一背篼蠶豆種子,向坡上那片麥地走去。

按照喇嘛的卦象要求,家裏請來了比夏瑪大三歲的央金拉姆幫忙牽耕牛,表姐夫達爾基撒種子,小夥子容中執掌犁頭。聽阿媽講,這兒個是春耕的關鍵人物,必須由算卦確定、他們的屬相相衝與否,直接影響整個寨子一年的莊稼收成。

夏瑪知道,央金拉姆是這個寨子的美女,自從十二歲開始,她就成了每年春耕牽耕牛的不二人選。夏瑪覺得,漂亮的姑娘,不僅山神、土地神和那些喇嘛喜歡,就連那耕地的犏牛見了,好像十勁都要格外大一些。

撒種人必須是儀表堂堂、身體健壯、擁有旺盛生殖力的已婚男子。表姐夫達爾基當然是最好的人選,他的健壯英俊白不必說,這些年來,表姐隔三差五就要給他生下一個孩子,不到十年時間,他倆已經生育了六個孩了。如果達爾基撒下的種子真能像他自己的種了一樣,今年的豐收肯定沒得說。

麥地邊沿高出的坡地上,一大堆柏樹枝升起濃濃的煙霧,紅衣喇嘛們開始誦經祈禱.阿爸在老村長的帶領下,端著一簸箕麵粉,念誦著經文沿著大地的邊界走了一圈。最後他來到大地中央,在逐漸蘇醒的大地上捕繪出各種象征豐收和吉祥的圖案。

海螺鳴響。

隨著喇嘛的一聲吆喝,春耕開始。

在人們的歡呼聲中,身著節日盛裝的央金拉姆牽著兩頭壯碩的耕牛走進大地壯實的容中啪的一揮鞭,銀色的犁鏵就魚一樣潛入土地,庚即,泥土綻開了一行行黑色的浪花,散發出一縷縷土地獨有的芬芳。

耕牛過後,灰白的土地呈現出一線油黑一

“風在吹啊雲不息,雲在走啊天不息,人在吆喝牛不息,牛拉轅軛犁不息,不息不息啊生生不息,祖祖輩輩啊年年歲歲!”

手執夯鋤的青年男女唱起耕種的歌謠,迎上前去,揮手敲碎一又一個土坷垃大地一下子從神秘莊重變得真實火熱起來

當薩迪貢巴雪山上的太陽全部照進啻嘎爾覺卡河時,那片灰白的土地已經變成閃爍著油光的一片黑色。

吃過午飯,喇嘛們收拾起家什,一個個消隱在山坡後那片密林之中。

現在,這片土地是俗人們的世界了

按照慣例,每年春耕必須嬉戲打鬧,才能贏得一年的好收成。這和你的心情好壞沒有任何關係,而是播種一樣,是春耕必須完成的一項重要程序。

夏瑪家專門準備了塗抹的麵粉一吃過午飯,那些成年男女開始相互朝對方臉上塗抹麵粉。他們在新翻的土地上追逐、躲避、相互扭打纏抱,在油黑的土地上打滾.婦女們在男人身下誇張地尖叫著,發出一連串愉快的浪笑。幾個婦女抓住一個男人,解開他的褲袋,朝襠裏塞滿新鮮的泥土,、

夏瑪看見阿媽和幾個婦女把民兵連長捉住,摁倒在地上。正處於哺乳期的表姐跑了過去,她掏出一隻肥大的奶子,對著那張充滿饑渴和恐懼的臉一陣噴射。白色的乳汁在那張已經塗得灰白的臉上四處溢流,就像那初春融雪的坡地,顯得有些肮髒邋遢

阿媽解開民兵連長的褲袋,伸手進女狠抓了一把。隨著一聲嚎叫,阿媽手上有了一縷卷曲的毛發。阿媽一陣浪笑,一鬆手,那縷毛發便隨風飄落到黑色的大地之中。

民兵連長像一隻鬥敗的公雞。一手提著褲子,一手拖著長長的腰帶,一瘸一拐地向坡地的男人堆裏走去。

“不得了!這些婆娘要弄出人命。”民兵連長呲牙咧嘴地罵道,咻咻地吐著冷氣。

“這下你爬不成牆子咯!”誰說了一句,人群哄笑起來。

“爬牆子?爬錘子噢!”民兵連長恨恨地說,“差點毀了老子的命根子!”

夏瑪看見央金拉姆被幾個小夥子追逐著,很快在大地中央被逮住。小夥子們抓住央金拉姆的四肢朝天拋舉,落地時,那些不安分的手在她的乳房、腰身和屁股上亂摸,央金拉姆發出一聲聲驚恐而又快樂的尖叫。

夏瑪臉上一陣陣發燙,她偷偷地看了看自己逐漸隆起的胸部,好像剛才那兩個小蘋果也被那些不安分的手摸了,感覺那個地方熱熱的、癢癢的。

太陽落坡的時候,夏瑪家的土地耕種完畢。

人們哼唱著春耕的歌謠,魚貫從坡上回到寨子。金黃的夕陽,把他們的剪影貼在了緋紅的天空上。

夏瑪家的夜晚熱鬧起來。

火塘裏青杠柴燃起旺盛的火焰,幫忙的人們圍坐在火塘四周,念誦著祈禱春耕豐收的古老經文。阿爸打開一壇儲藏了整整一冬的青稞酒,青稞的清香、酒的醇厚開始在屋子裏彌漫。

酒一開壇,誦經聲就變成了歌聲。人們玩起了古老的遊戲,有人取下白天耕地的那把鐵犁頭,銀白色的犁頭開始在人群中傳遞。按照規矩,鐵犁頭停留在誰的手中,誰就得喝酒唱歌。銀白色的犁頭像一隻鴿子在人們的手中轉著圈地飛舞,人群就像受驚的麻雀,發出一串串驚叫和哄笑聲。

月亮升上頂空的時候,意猶未盡的人們才起身回家。夏瑪看見央金拉姆和容中偷偷地掉在了人群的隊伍後麵,轉過那棵老麻栗樹時,他倆折轉身,朝山坡那片麥地跑去。

月光麵粉一樣塗滿大地,塗滿夏瑪的被子,她翻來覆去難以入睡。“央金拉姆和容中到那片麥地去幹什麼呢?”夏瑪滿腦子的疑問,她眼前又浮現出多年前表姐倒在麥地的情形。夏瑪下意識地撫摸著胸前兩個逐漸長大的小蘋果,就覺著月光有了很熱的溫度。渾身燥熱起來,她像是被電流擊中了,一哆嗦,胯下流出一股暖流。

夏天的薩迪貢巴雪山成了寶庫。茂密的原始森林裏野櫻桃、羊肚菌、鵝蛋菌、五加皮等各種野果、菌類和中藥材,開始成熟。

濃密的原始森林像一個厚實的帳篷,正午的太陽稀疏的光線穿過層層葉片,落到蓬鬆的地上時,猶如溫柔的月光,沒了溫度和聲響。夏瑪躺在巨大的紅樺樹下,仰望著野櫻桃樹上猴子一樣不停采摘櫻桃的阿雅和桑吉卓瑪。這種苦味濃烈的野櫻桃是一味不錯的中藥,去核曬幹後可以賣到一角五分錢一斤。夏瑪動作快,已經摘滿了一大銻鍋。

“哎!聽說央金拉姆要結婚了。”阿雅的話和幾顆散落的櫻桃一起掉下來,落在柔軟的地上。

“是跟容中嗎?”夏瑪說完就後悔了,她趕緊罵道:“阿雅,你還是趕緊摘你的櫻桃吧,等你摘滿天都要黑了!”

“你咋知道是他?”阿雅從茂密的櫻桃樹葉後麵探出一張紅撲撲的圓臉,那張驚愕的大嘴,像個空洞的鳥窩。

阿雅的話印證了夏瑪的猜測,夏瑪心頭湧起一股酸酸的東西,她抬起頭仰望著密集的樹冠中粼粼閃爍的陽光,眼睛開始有些濕潤,夏瑪沒有理會阿雅。

滿頭大汗的阿雅和桑吉卓瑪艱難地從櫻桃樹上下來,解開圍裙的帶子,把鮮紅的櫻桃倒進竹背篼裏的銻鍋中。她倆走過來,躺在夏瑪旁邊,發出夏天烈日裏獵狗喘息一樣的聲音。

“這地比家裏的床還要軟和!”阿雅喘著氣。

是啊,夏瑪知道。家裏那幹豌豆莖稈鋪墊的床鋪,翻個身都會發出哢嚓哢嚓的斷裂聲,經常會把自己從夢中嚇醒。

“聽說央金拉姆在學哭嫁了!”比夏瑪大一歲的阿雅閑不住嘴,又把話題扯到了央金拉姆身上。

“是啊,我現在一句都不會,以後出嫁時咋辦噢!”桑吉卓瑪那副擔憂的模樣,好像明天她就要出嫁似的。

“出嫁!有誰說過要你了嗎?”夏瑪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桑吉卓瑪撿起掉在厚厚苔蘚上的一顆苦櫻桃,塞進嘴裏,苦澀著臉搖了搖頭。

“看來我們必須得學!要是到出嫁那天還不會哭,那臉就丟大咯!”阿雅站起身來,爬過兩根風倒的雲杉樹。那裏有一叢正舉著巨大葉片的大黃,她使了半天勁,終於扯掉了三根。又扛著葉片肥厚、巨大手掌似的大黃,到箭竹叢生的溪邊扯了幾張馬蹄蓮的葉子。

“這就是我們的蓋頭,這是我們哭嫁時用的手帕!”阿雅把一扇大黃葉子罩在頭上,手裏晃動著一張馬蹄蓮葉。

“現在我來教你們哭嫁!”阿雅把剩下的大黃葉和馬蹄蓮葉遞給夏瑪和桑吉卓瑪,要她倆也扮作新娘的模樣。

“今天先學罵媒人,”說罷,阿雅真就長聲吆吆地哭開了。

牙骨筷子兩頭重

哪有哥姐來作紅

牙骨筷子兩麵花

哪有哥姐兩邊誇

又說男方子弟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