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八、斑點帶子案(1 / 3)

從開始研究我的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的破案技巧到現在已經八年了,這期間我記錄了七十多個案例。我大略地看了一下這些案例,發現其中許多案例是悲劇性的,喜劇性的也有一些,但大部分是離奇的,沒有一件案子是平凡普通的。這是因為,他最大的興趣不在於酬金,而在於他對那門技巧的運用和探索。他從來不參加任何普通案子的偵查,而專心於那些獨特甚至近乎荒誕的案件。可是,在所有這些複雜多變的案例中,我認為沒有哪一例會比薩裏郡斯托克莫蘭聞名的羅伊洛特家族那一例更匪夷所思了。現在要說的這件事,發生在我和福爾摩斯交往的早期。那時,我們都是單身漢,在貝克街合住一套房子。這件事我本來早就可以記錄下來,但是,我曾發過誓要嚴守秘密。上個月,那位要我保證的女士已經離開人世,這樣我才得以掙脫束縛。現在,就是披露真相的時候,因為我知道,外界對於格裏姆斯比·羅伊洛特醫生之死眾說紛紜,謠言在四處流傳,這些謠言使得這樁事情變得比實際情況更加古怪離奇。

那是一八八三年四月初。一天早上,剛睜開眼睛,發現歇洛克·福爾摩斯正站在我的床邊,他已穿戴得整整齊齊。大多情況下,他很愛睡懶覺,而那時壁爐架上的時鍾才七點一刻,我驚異地眨了眨眼睛,心裏有點不高興,因為我是個有生活規律的人。

“對不起,吵醒你了,華生,”他說,“但是,你我今天早上都別想睡個好覺,先是哈德森太太被敲門聲吵醒,接著她報複似的來吵醒我,現在輪到我來叫醒你。”“那麼,發生了什麼事——不會是失火了吧?”“不,是一位委托人。好像是一位年輕的女士,看起來情緒很激動,非要見到我。現在她就等在起居室裏。你瞧,一位年輕的女士在大清早就出門,甚至不惜把人從睡夢中叫醒,一定是發生了很緊要的事情。如果這是一件有趣的案子,你一定不願意錯過,所以我就來叫你起床了。”“我的朋友,無論如何我也不想失去這個機會。”

觀察福爾摩斯進行專業性的調查工作是我的樂趣所在,他總能迅速地做出推論。他的推論很敏捷,好像是憑直覺做出的,但實際上又是建立在邏輯基礎上的。他就是依靠這些解決了許多的複雜問題。我匆匆地穿上衣服,幾分鍾後就準備妥當了,隨同我的朋友來到樓下的起居室。一位女士端坐窗前,她身穿黑色衣服,蒙著厚厚的麵紗。看見我們走進房間,她站起身來。

“早上好,小姐,”福爾摩斯愉快地說道,“我是歇洛克·福爾摩斯,這位是我的好友和夥伴華生醫生。你不用顧慮,可以談任何你想說的事。哈!哈德森太太想得很周到,已經為我們燒旺了壁爐,請湊近爐火坐坐,給你來一杯熱咖啡好嗎?我看你在發抖。”

“我發抖並不是因為冷。”那個女人低聲地說,同時,她按照福爾摩斯的請求換了個座位。

“那麼,是什麼原因呢?”

“福爾摩斯先生,是害怕和恐懼。”她邊說邊掀起了麵紗。我們能夠很明顯地看出她的焦慮和不安。她臉色蒼白,神情憂鬱,雙眸透著驚惶的光芒,好像一頭被獵人追捕的動物。從她的身材相貌看,她大約三十歲,可是,她的頭發卻已經現出縷縷銀白,讓人感覺她仿佛很憔悴,毫無活力。歇洛克·福爾摩斯迅速地把她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你不用害怕,”他身子前傾,輕輕地拍拍她的手臂,安慰她說,“相信我,我們很快就會處理好你的事情,我知道,你是趕早班火車來的。”“這麼說,你認識我?”“不,我看到你左手的手套裏露出一截回程車票。你一定很早就動身,而且在到達車站之前,還乘坐過單馬車走過了一段很長的又難行的泥濘道路。”那位女士顯然吃了一驚,迷惑地注視著我的朋友。

“這裏沒什麼秘密,親愛的小姐,”他笑著說,“你外套的左臂上,至少濺上了七處泥點,而這些泥點都是新沾上去的。隻有單馬車才會這樣甩泥巴,而且你一定是坐在車夫的左麵才會濺到泥。”

“不管怎樣,你說得完全正確,”她說,“我不到六點就離家上路,六點二十到達萊瑟黑德,然後乘坐開往滑鐵盧的第一班火車來的。先生,我實在受不了這種緊張的生活了,再這樣下去,我一定會發瘋。我是求助無門——一個能幫忙的人也沒有,除了一個人關心我,可是他這可憐的人兒,也是愛莫能助。福爾摩斯先生,我是從法林托歇太太那兒聽說你的,在她最需要幫助的時候你及時伸出了援助之手。我正是從她那兒打聽到你的地址的。噢,先生,你一定可以幫我的。至少可以給我指出一線光明,照亮一下我所處的黑暗。我現在無法酬勞你的幫助,但再過一個月或一個半月,我就結婚了,那時我有支配自己收入的權利,你可以發現,我並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

福爾摩斯轉身走向他的辦公桌,打開抽屜上的鎖,從中取出一本小小的案例薄,查看了一下。

“法林托歇,”他說,“啊,是的,我想起來了,那案子和貓兒眼寶石女冠冕有關。華生,那還是你來這兒之前發生的事呢。小姐,我現在隻能說我接下了你的這個案子。至於酬勞,我的職業本身就是它的酬勞;但是,在你最合適的時候,你可以隨意付給我一些費用。那麼,現在請你把你的事情告訴我們吧。”

“唉,”我們的來客回答說,“我所害怕的東西很含糊,我的懷疑都是一些小事引起的。在所有的人當中,甚至最有義務來幫助我的人,聽我說完這件事,也認為我是一個神經質的女人。雖然他並沒說出來,但我感覺得到。我聽說,福爾摩斯先生,你能看透人們的內心。請你告訴我,如果危險迫近,我該怎麼辦?”“我很用心地在聽你講,小姐。”

“我叫海倫·斯托納,我和我的繼父住在一起,他是位於薩裏郡西部邊界的斯托克莫蘭的羅伊洛特家族——英國最古老的撒克遜家族之一的最後一個生存者。”福爾摩斯點點頭說:“我知道這個名字。”

“這個家族曾是英倫最富有的家族之一,它的產業占地極廣,超出了本郡的邊界,北至伯克郡,西至漢普郡。可是到了上個世紀,連續四代子孫都是吃喝嫖賭揮霍無度的人,到了攝政時期終於被一個賭徒敗盡了幾乎全部的家產。隻留下了幾畝土地和一座已經有二百年的古老宅邸,而那座宅邸也典押得所剩無幾了。當時的主人在那裏勉強支撐著落魄王孫的可憐生活,但是他的獨生子,我的繼父,意識到他必須適應這種情況,他向一位親戚借了一筆錢,得到了一個醫學學位,並且出國到了加爾各答行醫,由於他的醫術和剛毅的性格,他很快就發了財。可是,由於家裏被盜了好幾次,他盛怒之下打死了當地人的管家,差點被判死刑。於是,遭到長期監禁。後來,他返回英國時已經變成一個性格暴躁、失意落魄的人。

羅伊洛特醫生是在印度娶了我的母親的。她當時是孟加拉炮兵司令斯托納少將的年輕遺孀,斯托納太太。我和我的姐姐朱莉婭是雙胞胎姐妹,我母親再婚的時候,我們隻有兩歲。她有很大一筆錢,每年有至少一千英鎊的收入。我們和羅伊洛特醫生住在一起時,她曾立下遺囑繼父是她所有財產的繼承人,但附有一個條件,那就是在我們結婚後,繼父每年要給我們一筆錢。我們返回英倫不久,我們的母親就去世了。她是八年前在克魯附近一次火車事故中喪命的。在這之後,羅伊洛特醫生放棄了重新在倫敦開業的機會,帶我們一起到斯托克莫蘭祖先留下的古老宅邸裏生活。我母親遺留的錢足夠我們生活,看來我們可以幸福地度過一生了。

但是,在這段時間裏,我們的繼父發生了可怕的轉變。起初,鄰居們看到斯托克莫蘭的羅伊洛特的後裔回到這古老家族的宅邸,都十分高興。可是他並不像以前那樣與鄰居交朋友,也不和大家來往,他總是把自己關在房子裏,很少外出,不論看到什麼人,都和人家大聲地爭吵。這個家族中,有這種癲狂的暴烈脾氣的遺傳。我想我的繼父由於長期旅居於熱帶地方,這種脾氣更加嚴重了。就這樣,他總是很丟臉地與人發生爭吵。其中兩次,一直吵到違警罪法庭才算了結。結果,他成了村裏人人害怕的人。人們一看到他,總是躲得遠遠的,因為他的力氣很大,任何人都控製不住發脾氣時的他。

上星期他小題大做,把村裏的鐵匠從欄杆上扔進了小河,我花掉了我能張羅來的所有錢才沒有使他再次出醜。隻有那些到處流浪的吉卜賽人是他的朋友。他允許那些流浪者在那塊象征著家族地位的幾畝雜草叢生的土地上宿營。在他們的帳篷裏他可以受到熱情的款待。有時候他隨同他們出去流浪好幾周。他還對印度的動物有著強烈的愛好。這些動物是一個記者送給他的。目前,他有一隻印度獵豹和一隻狒狒,它們在他的土地上毫無拘束地跑來跑去,村裏人都害怕它們。

根據我說的這些情況,你們不難想像我和可憐的姐姐朱莉婭毫無生活樂趣可言。沒有人願意與我們長期相處,我們自己操持所有的家務。我姐姐死的時候,才僅僅三十歲。可是她早已兩鬢白發,就像我現在的情況一樣。”“那麼,你姐姐已經死了?”

“她死於兩年前,我想對你說的正是關於她去世的事情。你可以想像,在那種生活環境裏,我們沒有機會見到與我們的年齡和地位相仿的人。不過,我們有一個姨媽,叫霍洛拉·韋斯法爾小姐,她是我母親的老處女姐妹,住在哈羅附近,繼父偶爾會允許我們到她家去做客。兩年前,朱莉婭到她家過聖誕節,在那裏認識了一位領半薪的海軍陸戰隊少校,他們互相許下了婚約。我姐姐回來後,繼父聽說了這一婚姻,他並未反對。但是,還差兩周就要舉行婚禮的時候,可怕的事情發生了,這件事情讓我失去了唯一的夥伴兒。”

福爾摩斯始終仰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一般,頭枕在椅背靠墊上。但是,聽到這兒,他半睜了一下眼睛,看了一看那位女士。

“請把細節說清楚些。”他說。“好的,我已經把那一時刻發生的每一件事都深深地烙在我的腦海中了。我前麵說過,莊園的宅邸已經十分古老,隻有一側的耳房現在能住人。這一側的耳房臥室在一樓,起居室位於房子的中間部位。這些臥室中第一間是羅伊洛特醫生的,第二間是我姐姐的,第三間是我自己的。這些房間不能相通,但是房門都開向同一條過道。我講清楚了沒有?”“非常清楚。”“三個房間的窗子都是朝向草坪的。事情發生的那天晚上,羅伊洛特醫生很早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但是通過那股強烈的印度雪茄的味道,我們知道他還沒睡,他有抽這種雪茄的癮。因此,姐姐離開自己的房間,到我的房間裏呆了一會兒,和我談起自己的婚事。到了十一點鍾,她起身回自己的房間,但是她在門口停了一下,回過頭來。

“‘告訴我,海倫,’她說,‘你曾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聽到有人吹口哨嗎?’”

“‘從來沒有。’”我說。

“‘你睡著以後,不可能吹口哨吧?’”

“‘當然不會,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這幾天大約清晨三點鍾左右,我總是聽到很輕但是很清晰的口哨聲。我是一個睡覺很輕的人,所以很容易被吵醒。我說不出口哨聲來自何處,可能來自隔壁房間,也可能來自窗外草坪。所以我想問問你是否也聽見了。’”

“‘沒有,我沒聽到過。一定是種植園裏那些討厭的吉卜賽人。’”

“‘非常有可能。但如果是從草坪那兒來的,我就奇怪為什麼你沒有聽到?’”

“‘啊,可能是因為我睡覺比你實。’”

“‘好啦,不管怎麼說,這並沒有多大關係。’她轉過頭對我笑笑,接著關上了我的房門。一會兒後,我就聽到她用鑰匙把自己房門鎖上的聲音。”

“那麼,”福爾摩斯說,“你們是不是有在夜裏把自己鎖在屋子裏的習慣?”“一直是這樣。”“原因呢?”“我想我剛才說過,醫生養了一隻印度獵豹和一隻狒狒。不把門鎖上,我們感到很危險。”“原來是這麼回事。請你接著說下去。”

“那天晚上,我根本睡不著,總是有一種模模糊糊的大禍臨頭的感覺。你會記得我們姐妹倆是雙胞胎,因此我們之間一直有一種很微妙的感應存在。那天晚上外麵下著大雨,狂風大作,可以聽到雨點打在窗戶上的聲音。突然,在風雨交加的聲音裏麵,傳來一聲女人驚恐的喊叫,我聽出那是我姐姐的聲音。我迅速跳下床,裹上一塊披巾,開門衝向了過道。就在我開啟房門時,似乎聽到一聲輕輕的就像我姐姐說的那樣的口哨聲,然後,又聽到哐啷一聲,仿佛是一塊金屬似的東西掉落在地。就在我順著過道跑過去的時候,看見我姐姐的門已經打開了,房門正在緩緩地動著。我很害怕,不知道房門裏會有什麼東西出來。通過門燈,我看見姐姐出現在門口,臉上一點兒血色也沒有,雙手在摸索著,整個身體都在搖晃,一副站不住的樣子。我趕緊跑上去抱住她。這時她突然癱到地上,好像很痛苦的樣子,四肢在抽搐著。我以為她認不出我了,於是低身要去抱她,但她突然大叫起來,那淒厲的叫聲我一輩子都記得。她叫的是:‘唉,海倫!上帝啊!是那條帶子!竟然是那條帶斑點的帶子!’她好像還要說些什麼,但又說不出來,她用手指著醫生的房間,但是她再次抽搐了起來。我迅速跑過去,大聲喊我的繼父,隻見他穿著睡衣,急急忙忙地從他的房間趕出來。他趕到我姐姐身邊時,我姐姐已經沒有知覺了。雖然他給她灌下了白蘭地,而且請來了村裏的醫生,但一切都沒用了,一直到咽氣,她都沒有重新醒過來。我那親愛的姐姐就這樣悲慘地死了。”

“等一等,”福爾摩斯說,“你能確定你聽到口哨聲和金屬碰撞聲嗎?你能確定嗎?”“本郡驗屍官在調查時也問過我這個問題。我確實聽到了,它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可是在猛烈的暴風雨聲和老房子吱吱嘎嘎的一片響聲中,我確實也有聽錯的可能。”

“你姐姐還穿著白天的衣服嗎?”“沒有,她穿著睡衣。在她的右手中有一根燒焦了的火柴棍,左手裏有個火柴盒。”“這表明出事時,她劃過火柴,並觀察了四周,這是一個關鍵。驗屍官是怎麼說的?”

“他對這個案子調查得很認真,因為羅伊洛特在郡裏早已惡名遠揚,但是他找不出什麼讓人信服的死亡原因。我保證,房門總是反鎖著的,窗子有帶有寬鐵杠的老式百葉窗護擋著,每天晚上都關得嚴嚴的。牆壁經過仔細的敲打,發現四麵都很厚實,地板也徹底檢查了一遍,結果也是一樣。煙囪倒是很寬闊,但也是用了四個大鎖環閂上的。所以,事情發生時,姐姐房裏隻有她一個人。另外,她身上沒有任何暴力的痕跡。”“也許是毒藥?”“關於這一點,醫生們做了檢查,但什麼都查不出來。”“那麼,對於你姐姐的死亡你有什麼看法?‘我不知道具體是什麼東西嚇著了她,但是她的死完全是因為精神上的極度恐懼。’”“當時種植園裏有吉卜賽人嗎?”“有的,吉卜賽人常常在那兒出現。”“啊,從她提到的帶子——帶斑點的帶子,你想到了什麼?‘我有時候想,那可能是精神錯亂時說的胡話,有時候又想,可能是指某一夥人,也許指的就是種植園裏那些吉卜賽人。他們當中有很多人頭上戴著帶點子的頭巾,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姐姐所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