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命采訪丁總。丁總是個民營企業家,剛被評為市十大傑出青年,他有一家下屬子公司,專門招聘下崗職工,贏得了全市人民的尊重。丁總接待了我,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1977年,我11歲,在農村讀小學。這年的一個夏日,下午放了學,日頭還老高,就約著小夥伴國慶,去“北大荒”打豬草。“北大荒”這名字,是我叫著玩的,其實是一條橫躺在村北的又寬又深的大溝。不知怎的,溝裏沒存過水,春夏之際,就長滿了草和各種野果子,可以在此割草放羊。秋天呢,可以在溝裏挖灶燒毛豆、烤紅薯。冬季,溝裏避風,我們常來此砸坷垃仗,或者在溝壁上做雕刻。

那天,我和國慶到了“北大荒”,隻一會兒工夫就打好了草,竹籃子被塞得往外膨出老遠,籃係子上不了肩。我讓國慶看著,自己回家拉平板車。剛拉回車,國慶說:“二雞毛掉溝裏去了。”我趴溝沿一瞧,果然,二雞毛正蜷在溝底哼哼。二雞毛是本村的老光棍,六七十歲,幾個侄子也不過問他的事,靠吃五保過活,平日養幾隻羊,今天在這裏放羊,不曉得怎麼摔了下去。我什麼也沒想,就和國慶一起,下溝將二雞毛架了上來。二雞毛哆嗦著身子,走不了路,我就用車子先送他回村,然後再回來拉草。

晚上,我們一家人正蹲在屋裏喝湯,二雞毛的幾個侄子,突然找上門來,說是我把他們二伯推下溝的,現在摔斷了腿,要我家賠。我趕緊申辯不是我的事。二雞毛的侄子說:“不是你,為啥把他拉回家?”我說:“不信去問國慶。”到了國慶家,國慶的父親懼怕二雞毛的侄子,推說什麼也不知道,國慶也躲了起來。我急得說不出話。

父親甩了我一巴掌,拽著我去找二雞毛,當麵對質。二雞毛住在一個小草棚裏,躺在爛席片上,聽見我們去了,呻吟得更響了。父親問:“是俺家小四嗎?”二雞毛臉衝牆,一個勁點頭。父親沒有話說,立馬帶二雞毛去了醫院。

父親賣了一頭豬,付了藥費。可二雞毛的侄子還要一筆錢,不然就不出院。父親再沒東西可賣了。回家後,愁得不行,抽了一夜煙。

那幾天,我委屈死了,肚子裏憋了一個大疙瘩,看天都是灰的。上課無精打采,什麼也聽不進,索性連作業本也不交了。

當時張啟祥校長,兼我們班的班主任,就找我談話。我記得我當時哭了,向他訴說一切。校長接著又找國慶談話,然後對我說:“正巧,我跟二雞毛有點兒親戚關係,我去說說。”當即借一輛自行車,去了醫院。

下午再到校時,校長已經回來了,喜形於色,說:“我做了二雞毛的工作,二雞毛說,他疼糊塗了,亂說一氣,其實是他自己摔的。你把他送回家,他心裏念著你的好呢,連他的那些侄子,也都很感激你。他們說好,不再追究你了。好了,現在什麼事沒了,你可以安心上課去了。”對校長的話,我半信半疑。放學回家見到父親,父親說:“多虧了校長,把亂子摁下,啥事沒了。”

在次日的班會上,校長還就此事表揚了我,並鄭重地獎勵我一支“英雄”牌鋼筆。那時候,鋼筆還是一件奢侈品。在一片掌聲中,我心花怒放,所有的委屈煩悶一下煙消雲散了。

生活重新又步入了正軌。

許多年後,老校長病故,父親趕了很遠的路去參加葬禮,回來後告訴我當年的真相:

老校長和二雞毛並沒有親戚關係,二雞毛的侄子們一點兒也不買老校長的賬。協商後,老校長代父親賠了50塊錢,這事才拉倒。那時,老校長一月的工資才24元。老校長對父親說:“這件事不要對孩子講,孩子的心是最嬌嫩的。”所以父親一直沒對我講。後來,家裏日子好過些了,父親曾專程去看望校長。校長已退休了,說他已記不清有這檔子事了。

丁總敘述完他的故事,非常感慨地對我說:“沒有老校長,沒有這支筆,也許我會沉淪下去,會喪失對整個世界的信任。老校長拯救了我。”

那支筆,是一粒愛的種子,在丁總心中生根發芽,已悄然長成了一棵參天大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