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表
何雲清——六十歲,圍棋大師。
司慧——五十一歲,司炎之母。
司炎——二十歲,無業青年。
黃媛媛——十九歲,導遊。
聾子——六十二歲,大夫。
胡鐵頭——五十九歲,作家。
鬼頭刀——五十九歲,高級工程師。
雙飛燕——六十歲,生物學家。
一子不舍——五十六歲,企業家。
遊魂——司炎的生父,由一束光表演。
場景
這個戲的景應當是虛實結合得很好的。何家的門、窗、床、桌、椅、棋盤、棋子、火爐等等要實,而牆壁可以不要,以便能把這間孤零零的房子和無邊的夜色、黃昏、清晨等組織在一起。
這個戲的用光應該是非常講究的。連一個重要的角色——遊魂都要由光來完成,光是這裏的一個角色。
司家要做得實一點,書的比例可以放大,要突出書擠占了人的空間。在書堆中,司慧才更顯得孤寂和冷落。
第一幕的情境應該突出風。
第二幕第二場要突出雪,最後要下得很大很大。
第三幕要突出月色。月光如水。
第四幕第一場的天要透亮,要藍;第二場要突出夜色,漫漫的長夜,無邊無際。
關於角色
何雲清應該是一位瘦高的老頭兒,白皙而文雅,風度翩翩,特別是他的一雙手,修長而靈巧,幾乎會說話。
司慧永遠自憐,永遠需要別人。她的風度端莊而哀怨。
司炎實際上是一個瘋子,但是屬於那種“文瘋子”,表麵看不出來,隻是稍微有些神經質。
媛媛是青春的化身,她是生命力的體現。她的性感體現在她的全身,尤其是那雙腿,修長而美好。
聾子有時是真聽不見,有時是故意打岔。
遊魂——司炎的生父是由一束光來表演,這是一個關乎成敗的角色。
第一幕
初冬。
雲清的小屋內。
光漸顯。西北風吹打著窗欞,破爛的窗戶紙在寒風中瑟瑟抖動。
雲清在牆角一張單人板床上擁被而坐。
屋子中最明顯的是一個已熄滅的火爐和一張八仙桌,兩把椅子。桌子很舊,黑糊糊的分不清是油漆還是油泥。桌子上是一塊木製的圍棋盤,棋盤兩側擺放著裝著雲南棋子的藤簍。
聾子興衝衝地上,來到門外,敲了敲門,然後熟悉地闖了進來。
聾子:好冷!你怎麼還不起?
何雲清:誰請你進來的?
聾子:把火升上好不好?有沒有斧子?我劈點柴。
何雲清:我不再下棋了,你聽見了嗎?
聾子:我耳背,你大點兒聲!
何雲清:我不再下棋了,(喊)不再下棋了!
聾子:我又不下棋,從來都是在一旁看棋,要喊,待會兒他們來了,你衝他們喊去!
何雲清:待會兒?他們還要來?真是死也不得安寧。
聾子:你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
何雲清:什麼日子?
聾子:你的生日,六十大壽。
何雲清:(緩緩地)是呀,六十啦,整整五十年……
聾子:什麼?
何雲清:(大聲地)整整五十年!
聾子:五十年怎麼啦?
何雲清:五十年沒離開過棋盤!
聾子:多福氣!
何雲清:多沒意思呀,從棋盤上猛一抬頭,才看見你們這些人背也駝了,頭發也白了,耳朵也聾了。
聾子:我這是打小兒聾的。
何雲清:你說,一輩子沒離開過棋盤,是福氣?
聾子:多幹淨呀!你不知道外麵的世界有多髒。
何雲清:我怎麼會不知道。我多想、多想出淤泥而不染一回啊。你也讓我、讓我聞聞淤泥——
聾子:老而彌堅,才對。人老了是不能後悔的,一後悔就會天塌地陷。
何雲清:我用我的生命,我的青春焐暖了這些石頭做的棋子,而我肉做的身體卻在一天天冷下去,真的冷呀。
聾子:把火升起來,你會舒服的。我多羨慕你,你知道嗎?我曾經不止千百次地怨恨自己沒有下棋的才能。
何雲清:人就是這樣,這山望著那山高。
聾子:想想吧,當你舉起棋子的時候,全國下棋的人都會在你的智慧之光下暈眩。
何雲清:那是過去的事啦。
聾子:你是沒有敵手的大國手!
何雲清:這倒更讓我苦悶。
聾子:雲清,你以前可不是這麼多愁善感的,那時候你在棋盤旁一坐就是一天,那麼揮灑自如,那麼胸有成竹,傾倒了整整一代人呀!
何雲清:下棋的人。
聾子:什麼?
何雲清:(大聲)傾倒了下棋的人!
聾子:廢話,跳舞的人礙不著你。
何雲清:可是他們知道那傾倒了他們的下棋人是在多麼孤寂地活著嗎?聾子,咱們幾十年的交情,你知道嗎?
聾子:你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
何雲清:我一個人吃飯常常沒有胃口。
聾子:你沒有兒女的牽掛,你沒有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痛。(黯然神傷)
何雲清:對不起,可我多願意身邊有年輕人……我願意聽見他們說笑,願意看見他們奔跑……
聾子:(苦笑)可這一切都得硬性搭配。一群能奔跑的兒女,要搭配一個不能奔跑,骨質疏鬆,絕經以後凶惡無比的老太太。是她給了這些能奔跑者以生命。
何雲清:你幹嗎這麼刻薄?你不能讓人存一點美好的幻想嗎?
聾子:看來,你……
何雲清:我怎麼啦?說呀。
聾子:你真的是老啦。
何雲清:哦……我軟弱了?……你們不懂呀……聾子:我怎麼不懂?我是把醜話說在前頭,我是怕你在圍棋之外去尋找幸福,到頭來又是一場空。
何雲清:我哪敢奢望什麼幸福,我不過是想尋找個活生生的、活生生的……不再是冰冷的石頭。
聾子:其實我也矛盾得很,我正要告訴你一個消息,不知道這消息到底算不算個好消息。
何雲清:那就快說吧。
聾子:不過,對我們來說,可能又有一半壞的可能……“胡鐵頭”、“雙飛燕”、“鬼頭刀”、“一子不舍”四位棋迷說笑著上,推門而入。
何雲清:聾子,今天誰也不許談棋字。
胡鐵頭:何兄,大夥兒給你祝壽來啦。
眾人:何老,祝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何雲清:我不管飯。
眾人:帶著呢。
聾子:連火都沒升。
一子不舍:斧子呢?劈點兒柴。
何雲清:門後呢。
聾子找出斧頭。
聾子:劈什麼呢?
何雲清:你把我劈了吧。
胡鐵頭:(生氣地)我說老何,今天大喜的日子,大夥兒一來給你祝壽,二來湊在一塊兒下盤棋,你幹嗎這麼陰陽怪氣的。
何雲清:我不想過生日,也不想再下棋。
胡鐵頭:那我們自個先戰著,來來,坐,我先跟一子不舍戰一局。
胡鐵頭與一子不舍分坐八仙桌兩旁。
何雲清生氣。
一子不舍:猜先吧?
胡鐵頭:別廢話,先擺上仨。
胡鐵頭、一子不舍二人落子如飛。
何雲清無奈地從床上下來,默默地拿起聾子手中的斧頭到屋外去劈柴。
落子聲與劈柴聲並起。
鬼頭刀:今天氣氛不大對。何老怎麼啦?
胡鐵頭:(向鬼頭刀)下棋就下棋,不能老外騖。我說你(向一子不舍)這幾個子還要呀?真是一子不舍,看我怎麼擒你大龍。你們都好好兒學習學習。
鬼頭刀:這兒一伸腿兒就回家了。(指指棋盤)
胡鐵頭:(大怒)是他下是你下?時間有的是,待會兒你再把腦袋擱在我刀底下不遲。
聾子:何雲清這回發了狠,看來是真不打算下了。
胡鐵頭:子曰: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不有博弈者乎?
聾子:什麼?
胡鐵頭:下棋、賭博都一樣,上了賊船就下不來。
聾子:我是蘇東坡的擁護者,不下光看,這樣勝亦欣然,敗亦可喜。
雙飛燕:我腳都凍木了。
何雲清抱著一抱劈柴進了屋,把柴扔在爐旁,生氣地把斧子放回了門後。
聾子幫何雲清升起火來,一陣濃煙四起。
雙飛燕:嗆死了。(咳嗽)
眾人都咳嗽起來。
胡鐵頭:要適應各種作戰環境和敵情。就是原子彈爆炸,我們也要巋然不動地下棋。(落子)
何雲清:先生們,你們都用過早飯了嗎?
眾人:吃過啦,謝謝。
何雲清:是啊,你們都是有妻室的人,昨晚夫妻恩愛,今早圍棋賭局,日子過得多麼愜意。(抓住棋盤,緩緩地掀起,棋子紛紛墜地)
胡鐵頭、一子不舍搶救不及,胡鐵頭大怒。
胡鐵頭:我承認你是高手,可高手應該品格更高,你敢這樣對待多年老友!
何雲清:我這兒不是圍棋俱樂部!五十年啦,你們占用了我多少時光?
雙飛燕:雲清兄,話不能這麼說,你也得到了樂趣,排遣了寂寞。
何雲清:雙飛燕,你根本沒有下棋的天賦,跟誰都是雙飛燕,雙飛燕下麵有個夾過,你一輩子也沒記住,與你這樣下棋不動腦子的人對局,談何樂趣。
雙飛燕慚愧地低下了頭。
鬼頭刀:何兄,雙飛燕好歹也是大學教授,你跟他下棋並不失身份。
何雲清:鬼頭刀,你在棋盤上鬼鬼祟祟了一輩子,有什麼出息?凡是你贏我的,都是我……
鬼頭刀:(氣憤已極)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何雲清:至於你,一子不舍,哪回不是丟條大龍?像你們這些人,我可以讓你們一大把,隨便碼,我竟然哄著你們玩兒了五十年。
胡鐵頭:還有我呢,足下還沒有論及。
何雲清:你以為我會給你留麵子嗎?
聾子:我倒很想知道知道你對這位常勝將軍的評價。
胡鐵頭:說呀。(向聾子)你甭幸災樂禍。
何雲清:你的霸道,你的殘忍溢於盤上。哪有什麼境界可言?
妙棋沒有,全是哈密手。業餘殺手的粗俗、好殺、恃強淩弱在你身上發揮得淋漓盡致。(胡鐵頭氣得手不停地發抖)可到了高手的刀下,腦袋搬了家你都不知道。
胡鐵頭:你、你,那你說什麼是最高境界?
何雲清:這裏不再是你們這些臭棋散發氣味的戰場,最高境界與你們無緣,別再問了,回去吧,都該料理料理後事,回首一下往事,看看自己是否因虛度年華而悔恨,或因碌碌無為而羞恥。
胡鐵頭:這些個屁話應該留給你自己。
鬼頭刀:我們並不是光會下棋,我們各自在各自的領域裏都有建樹。
何雲清:是啊,你們都事業有成。(指鬼頭刀)你是高級工程師,建過亞洲最大的橋,可你卻無法在棋盤上越雷池一步。(指雙飛燕)你是生物教授,你卻無法讓自己的棋活著。(指一子不舍)你能通過各種關係,使用種種手段,把你們的劣質產品推銷出去,可你卻無法推銷你的棋藝,因為它不言自明,臭,就是臭!(指聾子)你們當中最起碼的也是個大夫……
聾子:什麼?
何雲清:我說最差也是個大夫。
聾子:怎麼是最差呢?我比他們強多了。
何雲清:說是大夫,可沒法給自己看耳朵;說是棋迷可不敢親自下棋,你呀,永遠是個局外人。
胡鐵頭:你還是沒有談我。
何雲清:大頭兒永遠在後邊。你是個作家,過去靠販賣自編的英雄史詩度日,現在你的那些個英雄和你一樣,都老了,不招人待見了,成了堂·吉訶德啦,新的你又編不出來,你就在些個下流小報上以罵人為生,餘勇可賈,你就在棋盤上撒野,拿這些個臭棋取樂……可你的英雄幫不了你的棋,你永遠是個隻知濫殺的劊子手……你不是問什麼是下棋的最高境界嗎?現在告訴你,聽完了就離開這裏,永遠別再來!
胡鐵頭:(大吼)混蛋!說!
何雲清:不戰屈人!
胡鐵頭:兵不血刃?我最痛恨的是不能殺你個落花流水。我就想殺你!
何雲清:永遠不能。
胡鐵頭:我最高興的也是你隻能殺我。
何雲清:什麼意思?
胡鐵頭:你自認為是高手,可你有多少年沒下過對手棋?你還是至高無上、不可戰勝的嗎?
何雲清:(懊喪地低下了頭)是啊,多少年啦。
胡鐵頭:這對一個以下棋為生的人來說,難道不是一個絕妙諷刺嗎?
何雲清:我的時間,我的生命,不就是讓你們消耗掉了嗎?
胡鐵頭:你現在談起我們、你們,分得那麼清楚,難道我們沒有……幫助過你嗎?
何雲清:如果我不下棋,又何必要你們的施舍?
胡鐵頭:那沒辦法,你的悲劇就是你有下棋的天賦,而別的你永遠不行!再見吧,棋人!(下)
一子不舍:等等!咱們上哪兒下去呀?(追下)
聾子:多年的棋友啦,別傷了和氣。
鬼頭刀:千裏搭涼棚,沒有不散的筵席。(下)
雙飛燕:(衝何雲清)感謝你終於說出了實話,我不會再下棋了,我要把全部精力用在我的事業上。(下)
聾子:你看看,一個挺好的下棋場所,一個維持了半個世紀的世外桃源就這樣灰飛煙滅了。這老哥兒幾個沒了這個下棋的場所可怎麼活呀?這麼大歲數了再流落街頭,聽任那些個棋痞羞辱?在家裏下?招致幾代人的抗議?算了吧,混吃等死吧。
何雲清:(出神地自語)她就那樣跟他走了……
聾子:你傷害他們太重了。都是老人啦,承受不住。
何雲清:(出神地)他就那樣把她帶走了……
聾子:不下棋怎麼行呢?生態平衡會遭到破壞的,你一定要下棋,我會讓你下棋的……不組織棋賽,活著有什麼勁?
青年時代的司慧出現在舞台上,她不與其他角色交流,是何雲清的幻覺。
青年時代的司慧穿著旗袍,端莊、文雅,但內心充滿熾熱的情感,是一個感情豐富,比一般人需要更多的愛的姑娘。可由司炎的未婚妻媛媛來串演青年司慧。
司慧:我和你在說話呢,你倒是聽見沒有?難道我真的還不如這些黑白石頭吸引你嗎?
何雲清:快完啦,快完啦。
司慧:你的心永遠在棋盤上。你從來沒有認真聽我說過一句話。我要走了,我要到一個沒有下棋的人的國度裏去。你,你還是沒聽我說什麼!(下)
何雲清:女人天生痛恨智慧。每當男人思考,女人就會落淚。
聾子:你在跟誰說話?
何雲清:你還在這裏?你為什麼不和他們一起走?
聾子:你剛才的表情我從來沒見過。那麼仁慈,那麼溫順,你不是在思念什麼心上人吧?
何雲清:我能有什麼心上人?剛才胡鐵頭叫我什麼?棋——人?
聾子:是,棋人。火要滅,該添柴了。
何雲清:已經沒什麼可燒的了,滅,就滅了吧。
聾子:以後萬一你和什麼人下棋,看在我們幾十年的交情上,告訴我一聲,我對這個世界沒有什麼奢望,就想看人下棋。
何雲清:(略帶歉疚地)聾子,讓我怎麼說呢,恐怕不會了。你沒見這火嗎?有的燒它才旺。下棋也要燃燒,它的柴,是下棋人的生命。
聾子:可惜我一句也沒聽清,再見吧,老哥哥。從此我會老死在床榻上,聽任老婆孩子擺布。
何雲清:你不是故意刺激我吧?你擁有的,我不一定感興趣。
聾子:我想起來了,司慧還健在。
何雲清:哦……
聾子:對不起,我一直就猶豫該不該告訴你……你不愛聽,可我還是憋不住……不說啦,再見。
何雲清:你要沒別的事,我們可以聊會兒天兒。
聾子:沒有棋下,光廢話有什麼意思。
何雲清:這麼多年,我陪你們下了多少棋,(有點慍怒)你們就不能回報我幾句話嗎?
聾子:(故意苛刻地)必須和棋有關。
何雲清:(乞求地)盡量吧。
聾子:(挑剔地)太冷了。
何雲清:我添火。
何雲清拿出斧子,顯得有些激動。他的手在微微顫抖。
聾子:你哆嗦什麼?不是劈我吧?
何雲清:(巡視)真的沒得可燒了。就把這塊棋盤劈了吧,以後也沒用了。
聾子:(護住棋盤)別,別!冷,認了,棋盤不能劈。你還會下棋的。
何雲清:你要這麼說,今天咱們就非把它劈了不可。
聾子:(緩緩地抬起身)劈,劈就劈,你嚇唬誰?你的東西,你有權這麼做!我還怕你下不去手呢。
何雲清一斧子劈在了棋盤上。
聾子慘叫一聲,跌坐在椅子上。
何雲清拿起已成兩半的棋盤,來到爐子前,一斧一斧把它們劈成碎片,又一片一片把它們扔進爐子裏,火頓時旺了起來。
聾子傷心地望著火苗,泣不成聲。
何雲清:(故作輕鬆地笑了兩聲,慢慢轉回身,提著斧子向聾子走來)行啦,談談她吧。
聾子:你把那凶器放下!
何雲清的斧子脫手落地。突然一股失落和茫然的情緒籠罩了他。
何雲清:算啦,別提她啦。(無力地坐下)
停頓。
隻有木柴燃燒時發出的聲音。
聾子:司慧陪著她的兒子來看病,我認出了她。
何雲清:她也老了。
聾子:當然。但風韻猶存,比年輕時更多了一種味道。
何雲清:別胡扯了。他的兒子姓什麼?
聾子:姓她的姓,叫司炎。
何雲清:她就是這麼不講理,什麼都得成為她的。孩子長得像誰?
聾子:不像他爸爸。像司慧。
何雲清:這孩子也有二十多歲了吧?
聾子:是。非常聰明,可以說充滿智慧。隻是作為男孩子,稍顯柔弱了一些。
何雲清:所以得了病?
聾子:不,他是因智力過於旺盛而得病的。
何雲清:這倒是頭一次聽說。你看看,聊聊天多有意思,光下棋有什麼用?
聾子:他的智力使他對一切複雜的事物都充滿興趣。如果沒有可以來滿足他的,他的精神就會出問題。
何雲清:這你倒要好好給他看看。
聾子:我想來想去,隻有你可以治他的病。
何雲清:我?
聾子:用圍棋。
何雲清:我隻聽說堯帝造圍棋是為了教他的兒子丹朱下棋,這是用智慧來治療愚莽。而你卻要用智慧來治療智慧。
聾子:他的大腦一刻不停地在運轉,非常痛苦,要不斷地給它加油,才能使這部精密的機器不致損壞。
何雲清:有的是高級的、複雜的油嘛,像微積分、相對論、哲學、地震預報學。
聾子:沒用,這些東西對他來說如同兒戲。所有自然科學、社會科學的真理都隻講一麵官司,而唯獨圍棋要做雙向的矛盾思維,一麵官司是不能下棋的。
何雲清:(興奮地)這些評價你怎麼今天才得出來?
聾子:這是病人說的。
何雲清:那個孩子?
聾子:司炎。
何雲清:他母親可是最討厭下棋的。
聾子:他母親禁止他下棋。
何雲清:真不像話。可他會下嗎?
聾子:他看過無數的棋譜,經常在自己的大腦裏對局。
何雲清:這不是挺好嗎?
聾子:在醫學上,有一種現象叫意淫,你聽說過嗎?
何雲清:我不大知道。
聾子:就是用想象來完成性行為。人的性欲如果不能通過身體釋放出去,長期在意念中存在,就會抑鬱得病。
而長期在頭腦中下棋又沒有實踐機會,人也會得病的。為了挽救這個孩子,我請求你和他下一盤棋,不,隻和他談談棋,或者聊聊與棋有關的事;再不,就讓他摸摸你的棋子,……這還不成嗎?
何雲清:這個……
聾子:要不就讓他見你一麵,一句話不說就讓他走?
何雲清:他母親要是知道了呢?
聾子:我是醫生,我有權決定病人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
何雲清:我已經下決心不再下棋了。
聾子:什麼?我又聽不見了。
何雲清:所有聾子都是雄辯家,因為對方的話永遠不能影響他。
聾子:我再問你一句,這孩子會不會是你的?
何雲清:司慧離開我的時候才二十多歲,又過了十年,她三十多歲才有了這個孩子,假如這個孩子現在二十多歲的話,司慧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她離開我三十年了,我從沒見過她。
聾子:我知道了。那你倒是想不想見見司慧?
何雲清:無所謂了……再說誰知她是怎麼想的。
聾子:她憑什麼不讓你下棋?又憑什麼不讓她兒子下棋?我要是你,就偏要在她身邊埋下一顆會下圍棋的定時炸彈。
何雲清:幹什麼?
聾子:(老天真地)好叫她的晚年過得驚天動地。
何雲清:就為了一個女人?
聾子:這世界上有多少事不就為了一個女人!
何雲清:可現在都什麼歲數啦?
聾子:主要是讓她明白一個道理。
何雲清:什麼道理?道理已經不重要了。
聾子:(泄氣地)那,我走啦。(像一下子老了許多,欲下)
何雲清:等等。
聾子期待地仰視著何雲清。
何雲清:你不是說女人老了以後非常不美嗎?
聾子:可司慧不是,她永遠……怎麼樣?見見嗎?
何雲清:那……請他來吧。
聾子:司慧?
何雲清:笑話。她怎麼會肯。當然是她的孩子……
聾子:他叫司炎。你說的可當真?我怎麼感謝你?
何雲清:我隻說見他,並沒說和他下棋。
幕落。
第二幕
第一場
幕啟。
時間緊接前一幕。
司慧家中司炎的房間內。
房間裏到處都是書,有的在書架上,有的堆放在地上、床上、桌上。
在一堆書上,擺放著一個永動儀。司炎躺在這堆書後看書,觀眾看不見他。司慧,一個五十多歲看上去卻頂多隻有四十多歲的女人,憂鬱地坐在司炎的床上,望著司炎的方向。
司慧:我在跟你說話呢,我已經在這兒兩個小時了。
司炎:知道。
司慧:你不能把書放下,跟媽說會兒話嗎?
司炎把手中一本厚厚的書放在書堆上,仍然沒有起來。
司炎:我的頭總有一天會爆炸。您聽說過乳腺增生嗎?
司慧:知道,怎麼啦?
司炎:我猜想我的腦細胞一定也是在不停地增生。我隻有不停地思考,來消耗這些細胞。
司慧:醫生也這麼講嗎?
司炎:他說我的智力過剩,必須不停思考,否則我的精神就會崩潰。
司慧:男人思考的時候是最令人厭惡的時候。
司炎:是因為他旁若無人嗎?
司慧:你明白就好。這個世界不是靠腦子才有的,有多少事,多少災難是由於動腦子造成的啊!
司炎:那這個世界是靠什麼存在著的呢?
司慧:是靠動心。就那麼點真性情。高興或是不高興,愛或是不愛。
司炎:一點想象力都沒有,(坐起,頭露出了書堆,注視永動儀)這個簡單的儀器真是精妙,隻要給它一個力,它就會不停地動下去。宇宙大概也是這樣……
司慧:(偷偷地抹眼淚)又開始說傻話了。
司炎:但是究竟是誰最初給了它一個力呢?
司慧:這誰會知道?
司炎:我必須不斷思考一些無法解答的問題腦子裏才舒服一些。我爸爸愛思考嗎?
司慧:他不愛。他就會陪著媽說話兒,逗笑,有時還會假裝掉幾滴眼淚,賺你更多的淚水……
司炎:真無聊。
司慧:我不許你這麼說長輩。
司炎:後來呢?
司慧:後來他出遠門了,這麼多年啦……
司炎:他也不捎個信回來。你為什麼不讓我姓父親的姓?
司慧:是媽把你帶大的,兒子永遠是母親的。
司炎:兒子跟著母親,是永遠也長不大的。
司慧:我沒讓你總跟著我,就讓你跟媽說兩句話,你看你。
司炎: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要有我爸在多好,他能老陪著您……
司慧:(擦眼淚)還提這個幹什麼?沒用。還是說說你吧,那個姑娘你滿意嗎?
司炎:……
司慧:人還漂亮吧?
司炎:我很少注意女人,更很少去比較她們,我不知道她算不算漂亮。
司慧:你不能老心不在焉的,總得考慮考慮終身大事吧?
司炎:您為什麼不讓我下棋?
司慧:……
司炎:您對圍棋的厭惡有點兒過了,您不覺得嗎?
司慧:圍棋會把你吃了,連根骨頭都不剩。
司炎:您又沒接觸過圍棋……一定是聽什麼人告訴您的。
司慧:你瞎猜也沒用。媽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有幾個下棋的會關心別人?隻顧他自己高興。下到最後,連點兒人味兒都沒了。
司炎:假使下棋是一種生理需要,是應該允許的。
司慧:我不懂你的話。
司炎:如果圍棋對某些人來說如同藥品,可以治病……
司慧:(打斷)可那會上癮的,就像長期吃止痛片。
司炎:一個人總不會對什麼都沒癮吧?譬如您……
司慧:我,怎麼啦?
司炎:沒什麼。
司慧:你說呀。
門鈴響。
司慧:準是媛媛來啦。你坐好,精神集中一些,別那麼愛搭不理的。我去開門啦?(下)
司炎:真是煩人,連點兒自由思考的時間都沒有。
(從書堆中走出,坐在一把椅子上)
司慧陪媛媛上。媛媛上身穿一件毛線大衣,下身穿短裙,露出一雙修長的玉腿。
司慧:(假意寒暄)一開門,我就想到這麼漂亮的姑娘是誰。
媛媛:謝謝。
司慧:請坐床上吧,暖和暖和。(有點鄙夷地)穿這麼少一定特別冷吧?
媛媛:還好,習慣了。
司慧: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都是打那個時候過來的……可到了老了的時候,腰痛腿疼,才知道那個時候多不知道愛惜自己……
媛媛:是不是你們在談事情?我……
司慧:不不,請別介意,當然是你們兩個談,我去給你沏茶。
媛媛:不用了,您在這兒我們一起聊會兒挺好的,更熱鬧些。
司慧:真的?那就過會兒再沏。請把大衣脫了吧?
媛媛脫掉大衣,薄薄的羊絨衫下胸部豐滿惹眼。司慧接過了她的大衣,放好。
媛媛:你這兒書真多。
司慧:司炎,人家和你說話呢。
司炎:(不冷不熱地)我正在聽。
媛媛:這些書真漂亮。
司慧:我是從小就不主張他這麼拚命讀書的。他太愛動腦筋,總有一天會累壞的。
媛媛:我喜歡有頭腦的男人。他們的情感不那麼外露。我最受不了許多男人那種賴皮賴臉的樣子。
司慧:你接觸男性的機會很多嗎?
媛媛:是的……不過……都是很一般的接觸。
司慧:那當然,那當然……聽說,黃小姐是做導遊……一定去過不少地方吧?
媛媛:去過的地方多,沒去過的地方少。
司炎:比地球廣闊的是宇宙,比宇宙更廣闊的是人的心靈。
媛媛:說得真好。現在的風景點大多被開發壞了。
司慧:這些年我也沒去哪兒,可市裏的幾處古跡看看,也就明白了。到處都是賣礦泉水的,也不知中國人怎麼那麼渴。
媛媛:據說有的水還是侏羅紀的呢。
司炎:很可能就是恐龍撒過的尿。
司慧:這孩子,什麼話都抄起來就說。
媛媛:他可不是孩子了。
司慧:他是,起碼在我這兒他是。
司炎:黃小姐喜歡唐詩嗎?
媛媛:讀得不多。
司炎:你知道這一首嗎?兩個黃鸝鳴翠柳……
媛媛:(接著念)一行白鷺上青天。
司炎:這兩句詩是有因果關係的。
媛媛:真的?
司炎:為什麼好好的,一行白鷺上了青天?
司慧、媛媛:為什麼?
司炎:就因為兩個黃鸝鳴翠柳。黃鸝你見過嗎?
媛媛:沒有,一定很可愛的。
司炎:黃鸝很大。差不多有雞那麼大,叫起來非常響亮,而且是兩個在不停地叫,喜歡清靜的白鷺忍受不了了,就飛上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