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之城
烏有譚
作者:駱靈左
駱靈左
男,生於上世紀七十年代,一九九六年開始寫作,至今發表科幻/奇幻小說十餘篇。曾任《夢想者》《科幻世界》《飛·奇幻世界》《幻王》《幻想小說》編輯、《九州幻想》《九州全民幻想》主編,現任某文化公司影視總監。
謹以這個童話獻給世界上最會撒謊的小孩。
我生於玻璃之城。
長於玻璃之城。
最後,我死於玻璃之城!
——我父親的墓誌銘,黑酒公墓,第41排第5列。
零
我站在玻璃之城最高的建築之上,它被稱為“光明巴別”,高達五百米的玻璃之塔如同刺向天空的水晶巨劍,而我就站在劍尖上。
我這個年紀的小孩差不多都在上學,我可能是個例外,這並非因為我長得不討人喜歡,事實上我臉色紅潤,胳膊腿結實白嫩,作為一個少年,我應該挺討人喜歡的。
但他們不喜歡我,他們說我“不像樣”,這話聽起來就像一個標簽,像超市裏黃色的促銷標誌那般牢牢粘在貨品上,除非你買下來,不然沒法兒弄掉它。
很顯然,沒人買我。
玻璃之城已經建造了很多年。最初的時候,從遙遠的東方來了一群衣冠楚楚的人,他們個個一表人材,談吐非凡。
在城市西區的矽石圖書館,有一長溜玻璃浮雕都是用來講述這段傳奇的:
為首的人格外高大,他說在他們的故鄉,人們早已發明了玻璃,那是一種透明的物質,可以阻擋蚊蠅和風雨,卻能讓陽光透射進來。
本地的祖先們完全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異鄉人說:就像冰一樣。
我們的祖先搖搖頭,更加不懂他的意思。異鄉人直到第二年才明白我們為什麼不懂——因為本地從未有過冬天,既沒有下過雪,也沒有結過冰。
異鄉人中有一小撥離開了本地。第二年一支疲憊的駝隊出現在地平線上,他們向首領彙報之後,其中一匹高大的駱駝走到我們的祖先麵前跪下,背上的棉布簍子裂開了,寒冷的水汽彌漫出來,透著雪白晶瑩的光。
我們的祖先說:天啊,這是世界上最大的鑽石!
異鄉人的首領微笑著抓住祖先的手按在上麵,祖先像被火星燙到的猴子一樣跳開了,喊叫著:好燙!
異鄉人們寬厚地笑起來,他們說:這是冰。
他們把冰切成薄片,裝在族長家的窗框裏。我們的祖先把無數的瑪瑙和黃金捧出來,希望他們能教授製造冰的方法,但異鄉人歎氣說:那是不可能的。但我願意用製造玻璃的方法來回報你們的財寶,玻璃雖然沒有冰那麼涼爽,卻是永不會融化的。
這就是那座一百米長的玻璃浮雕上的故事,現在我講完了,我想講講我的故事,你可能跟我不熟,可這有什麼關係?大家本來就誰跟誰都不熟。
我叫鐵安,我是玻璃之城的居民。本文中將會出現的另一位重要人物也是一個少年,她的名字叫夏洛。
早先玻璃之城並不是這樣子,我是說:沒那麼多玻璃。
出乎那些古代異鄉人預料的是,本地可以製造玻璃的原材料極為豐富,比如石英砂、矽石、石灰石、鉀石、鈉石……亂七八糟的,反正我也記不住,興許還說錯了,所以老師們才討厭我,他們說我“不像樣”,大概這也是原因之一。
最先建造起來的是玻璃城牆,它厚達五米,高達二十米,至於長度則無法考量,因為每一代人都會這邊加點、那邊加點,據說統共有幾百裏那麼長,它把玻璃之城圍在中央,仿佛剛剛砌好的麻將牌。
這點子是一個老將軍出的,他說:無知的野蠻人從荒野上衝向我們城市的時候,一定會一頭撞在玻璃牆上撞死。大家對他的智慧欽佩不已,之後很多年並沒有野蠻人撞死在上麵,倒是有很多迷路的麋鹿撞死在上麵,它們是被陽光下的玻璃城牆照花了眼睛,還以為是一大攤湖水呢。
每個人都分到了麋鹿肉,所以大家更加讚賞這個天才的設計,可這跟整個玻璃之城比起來又不算什麼了。很快我們也建造了全玻璃結構的市政府,很顯然,再也沒有人能在裏麵行賄和受賄了,因為隔著幾裏地你就能看到裏麵的公務員們在幹嗎。然而問題是他們連大小便也不方便了,隻好每半天出去到公共廁所解決。
接下來變成玻璃建築的是食品加工廠,還有所有餐館的廚房,這下子沒有廚子敢偷吃或者悄悄往不喜歡的客人的菜裏吐口水了。大家都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前嫌盡釋、皆大歡喜,當年全市餐飲業就紅火起來,況且玻璃牆壁的廚房很好擦。總而言之,玻璃是世界上最好的物質,比鑽石還好,比冰還好。
在我出生前八十年,這個城市已經一片光明。醫院是透明的,這樣一些得了慢性絕症的病人每天都可以饒有興趣地看著那些被鋸胳膊鋸腿的人哀嚎,後者則在哀嚎過後心有寬慰地想還好不是絕症。所有的工廠也是透明的,人們通過觀看整個流水線作業而決定購買哪家的商品,那些弄虛作假的工廠很快就倒閉了,他們窮困潦倒,靠擦玻璃為生。
所有的學校很快也變得透明,這樣不但便於男女老師們互相攀比帶動課堂氣氛,還方便了男女學生們隔著幾堵牆拋媚眼勾搭,於是大家也很讚成。順水推舟,基本上所有的公立設施都改由玻璃建造,除了澡堂子跟廁所。
在我出生前五十年,一個女人在時代發展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她穿著一套玻璃衣服出門了。
這件事引起了極大的轟動,大家雖然都習慣於在透明的公共場合辦公、學習、吃飯,但還沒有人穿玻璃衣服。
這是一個聰明的女人,她巧妙地利用不均勻的玻璃褶皺產生的折射和反射,使大家都看到她赤身裸體,但什麼也看不清,光線被扭曲,真實被掩蓋,透著一股特牛特後現代的感覺。大家尊她為時尚界新一代大師,玻璃原教旨主義者們則利用這個機會,大大鼓動了人們“全玻璃化”的進程。很多人的家改成玻璃建造,隻在浴室、廁所和臥室利用巧妙的光線作用,造成朦朧的感覺——說到這裏插一句,一個自以為天才的發明家發明了毛玻璃,這樣就不必想盡辦法利用光線來遮掩了,然而他很快被玻璃原教旨主義者中的激進分子殺掉。他們焚燒了他的配方,並說:如果需要遮掩的話,我們造玻璃是為什麼?
接下來,在我出生前三十年,第一個玻璃嬰兒誕生了。
他就是我的父親。
一
我的父親是一個老實人,他剛生下來的時候護士還以為生下來的是一塊玻璃雕像,然而這玻璃雕像開口哭喊起來,震碎了隔壁好幾張玻璃床,摔傷了六個人。
市長親自到產房去看我父親,他棕黃色的絡腮胡上掛滿了幸福的淚水,好像他是我父親的親生爸爸似的。然後他宣布,這是造物主對我們建造玻璃之城的恩賜,這個孩子非同一般,他將來會大有作為,帶領玻璃之城走向更光明更透明的未來!
恕我直言,我父親是一個“老實人”,這種委婉的說法通常是指某人很笨很無能,雖然我父親很愛我,但在人情世故上他就搞得很糟糕了……他曾經以為市長會對他很好,但他沒想過市長隻是怕他利用自己是第一個真正的玻璃人的身份來取代市長,於是我父親的少年時代基本上是在各種虛假的榮譽、掌聲、玻璃花和拖延中度過,等他一事無成、回首往事之時才明白這點,然而已經晚了。
我父親沒有大紅大紫的另一個原因則非常客觀,在他出生後的第二年,大批玻璃嬰兒出生了。
前陣子,在矽石圖書館,我曾經翻閱過好幾天關於玻璃嬰兒的資料,這種行為引起了別人的注意(因為圖書館是透明的,每個人都可以看到另一個人在何種分類區前看書),我隻好逃之夭夭。然而就我看來,這很可能是無數個世紀以來,玻璃中的矽緩慢地進入人體的結果,當然沒人理會我的想法——在我這個時代,玻璃人已經滿地都是了。
除了我之外。
好了,現在你總算明白我為什麼在一開始說,別人都認為我“不像樣”了吧。
因為我不是一個玻璃人,我有紅潤的臉頰和結實白嫩的胳膊腿。
我想我應該對你詳細描述一下玻璃人是什麼概念。
籠統來說,他們就是完全玻璃化的人,他們的皮膚是透明的,少數人微微發青,我想可能是他們的身體裏銅離子比較多,還有人微微發紫,那就是錳含量過多了。我的父親是最頂級的玻璃人,他皮膚透明潔淨,沒有毛孔。玻璃人都沒有毛孔。
玻璃人的身體是柔軟的,隻要他們還活著,他們的“生命物質”造成了這種狀態,當然我這種小混混是不懂得詳細的說法的。反正從皮膚柔軟程度上來說,他們隻比“肉人”稍微硬一點,有點像剛嚼了一小會的泡泡糖。
玻璃人也有玻璃內髒,不然滿街走器官標本還是很可怕的,他們的內髒基本上也跟肉人的類似,隻是沒有那麼多。我的父親就是一個好例子,因為他透明程度首屈一指,所以我從小一直看,不過就是食道、胃、直腸——這是消化器官;他們沒有呼吸器官;他們有心髒。我覺得玻璃人身上隻有兩個地方讓我著迷並且羨慕,其中之一就是心髒,那是一個水滴形的玩意兒,遵從“肉人的拳頭大小等於心髒大小”原則,如一顆巨大的水球般,懸浮在玻璃人胸腔中,一脹一縮。
我羨慕玻璃人的另一個器官是眼球,他們的眼球是硬玻璃,永遠也不會近視眼。當然天生畸形的例外。
玻璃人也是要吃東西的,他們最常吃的是玻璃絲,因為便於消化,又可以做成很多形狀的菜式,是老少鹹宜、居家旅行的必備食物。有一些玻璃人樂意挑戰燒紅的玻璃,據我的一個玻璃人同學說,那種感覺吃起來就像肉人們吃一種被稱為“拔絲地瓜”的菜。也有一些人天生牙口好,喜歡幹吃玻璃片。在玻璃之城古早流傳的社會新聞中,其實肉人們有些也能做到,他們可以嚼碎玻璃片咽下去,或者吃電燈泡——當然,必須是敲碎的燈泡,否則肉人們必須要去看急診。
我的父親平時也隻是吃一些玻璃絲,我曾經問他,玻璃人是不是也會拉屎和撒尿。他說玻璃人不用撒尿,但屎還是要拉的。
我曾經看到過一個玻璃嬰兒在步行街上被他的媽媽抱著拉屎,那是微黃的、處於膠水態的排泄物,過了不久,就風幹成堅硬的玻璃坨坨了。
我必須繼續談論這一點,因為在我看來,一個社會的動蕩和變遷,往往其根源是下作且不起眼的。玻璃人原本可以和肉人們相處得不壞,因為大家彼此都比較透明,而且玻璃人對玻璃製造工藝有著天生的深刻理解,這獲得了肉人們的好感,但終究大家並不是一樣的人。
玻璃人的排泄物,他們自己並不稱之為“屎”,而是認為它經過了玻璃人的生理改造,變成了新一代的玻璃。可悲的是,這個說法是真的。
玻璃人的排泄物經過風幹、重新塑形後,會變得非常堅固,差不多有鑽石那麼堅固。在我出生前十年,已經有人悄悄試圖使用這種排泄物製作精美的首飾——當然,是賣給肉人們。最著名的一串項鏈五光十色、流光溢彩,那是采集了十幾個妙齡玻璃女郎的“代謝終極產物”製造的,被稱為“南十字星之心”,我挺討厭凡是首飾動不動就起名叫“什麼什麼之心”,我從沒認為哪個姑娘脖子上掛著一顆血糊拉的心會好看。
等我呱呱墜地的時候,仍然沒有人知道這串項鏈是大便做的,十年來有好幾次盜竊案甚至人命案跟它有關。當然啦,隻跟肉人有關,因為肉人的身體是肮髒的,心靈是血糊拉的,是虛偽的透明,不像玻璃人,是天然且高貴的透明。
現在我要講到這串玻璃糞便跟我的淵源。我生下來的時候是一個肉人,這令我父親又稍微恢複了他二十多年前的風光程度,因為從沒有一個玻璃人會有肉人後代。我被認為是返祖現象,要不是社會昌明,法律健全,我可能已經被溺死了,因為有些玻璃人表達了掩飾不住的鄙視和失望。
我生下來的時候又白又胖,但就是不哭,醫生打了我的屁股幾十下,我也沒有喊出來。我的臉憋得發紫,直到一位貴婦人來探望,她脖子上就戴著這串糞便項鏈,也就在她探頭看我的時候,我被一股刺鼻的臭氣打通了呼吸係統,好比黑熊的鼻子上被猛擊了一拳,我立馬大肆哭號起來,邊哭邊嘔吐。
二
如前所述,我現在站在全城最高的建築物“光明巴別”上,這裏距離地麵足有五百米,如果我跳下去的話一定會摔成一攤爛泥,好比一顆被汽車碾過的獼猴桃。你猜玻璃人要是從這裏跳下去,會怎麼樣?
也許在你想象中是碎成一地的玻璃渣,好比一顆拳頭大的雪球飛快地砸在水泥牆上——你錯了,他們屁事兒也沒有。
事實上,多年來玻璃人是相當謹慎的,他們和藹可親、表裏如一,以至於在後來的動蕩之年,肉人們長期處於對玻璃人的認知錯誤之中,並直接導致了肉人的失敗。
他們個個都很耐活,不但普通武器如子彈、刀棍等對其無效,即使是被裝甲車碾過去也沒事,拿抹布一擦,依舊光可鑒人。
我似乎說得有點跳了,還沒講完那串項鏈的事兒呢,盡管沒打仗好玩。
起初,我並未意識到我的特異之處,真正了解我的大概隻有一個人,仍舊是我父親。
在我十歲那年,我“有幸”跟那串糞便之心——好吧,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再度相逢。那時候我已經能夠記事,並有了朦朧的性衝動,也因此我首先注意到的是戴著項鏈的女人,她是一個肉人,也散發著肉的香味,一種令雄性動物迷戀的味道,當然我的視覺最先注意到的是她胸前格外豐滿的兩個肉球,這令我緩緩吞了一口口水,接下來——我差點吐了。
因為我看到那串糞便就掛在她雪白的乳房上方(我猜一定是某個肉人男性送給她的),我看到時,深層記憶中出生之際所聞到的那股惡臭再度襲來,令我陷入了一種莫名的恐慌和反胃中。我父親讓我回房間睡覺,他則穿著睡衣,繼續和來訪的陌生女人在客廳裏談話。
我扶著牆回到自己的臥室,在我的兒童書架上有一個巧妙的機關,一片閃閃發光的鏡片通過秘密的管道連接到客廳的某個鏡片上。於是我看到那個女人已經赤身裸體坐在我父親身上,她胸口依舊掛著那串排泄物之心,隨著她的動作上下顫動。
我發出尖利的叫聲,那可能是我第一次發作,我跌跌撞撞跑回客廳,扶著牆尖叫。
在我的叫聲中,他們像兩隻被光束照耀的兔子一樣僵硬了。我父親最終起來,他透明的、水晶般的臉龐上猛然綻出華麗的白光,但瞬間黯淡下來,他把女人推開,走到我麵前跪下,說:“鐵安……”
我無法原諒他,我說:“你背叛了媽媽!和這個掛著你們玻璃人的糞便的女人做壞事!”
我父親低下頭,我看到他的心髒上布滿了細密的裂紋,我並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也不明白為什麼父親抬起頭的時候,看著我既有欣慰又有羞愧。
在客廳中央,那個女人像一頭剛做完日光浴的犀牛,慢吞吞地穿上衣服,然後她用寒冷的聲音說:“我會記得你們帶來的侮辱,你們將為此付出代價。”
隨後她走了,她不知道我始終覺得她很沒品,原因之一就是她這兩句話太像話劇台詞了。
然而她的威脅並非虛張聲勢而已,根據後來的說法,她回到寓所之後,第一件事就是調查清楚“項鏈”和“糞便”的關係。而這大概也將是我在本文中最後一次提到糞便項鏈,因為我猜有些像玻璃人一樣有潔癖的讀者已經不堪忍受我在這裏平靜地敘述這件物品了。
她的調查顯示,很多肉人們使用的高級玻璃,其實就是玻璃人的糞便。
這件事被稱為“肉玻之戰”的導火索,隻是很少有人知道,它是一場被打斷的性愛導致的。正如我在之前所說的,一個社會的動蕩和變遷,往往其根源是下作且不起眼的。
在那之後不久,肉人們仿佛從多年的沉屙中奮起的病人,開始大規模從政治高度、人文觀念、健康習慣、烹飪手法等各方麵攻訐玻璃人。他們奮筆疾書、口若懸河,並不止於言論,實際上也組織武裝力量,對一些玻璃人開始攻擊。
在征戰初期,肉人對玻璃人的比例大約是六比四,不知我說過沒有,本城的總人數隻有二十萬,那麼這是一場十二萬人對八萬人的戰爭。我知道各位都來自泱泱大國,區區二十萬人之戰,尚不如某場戰役中被活埋的俘虜多——但我要說的是:戰爭沒有大小之分,它們一樣慘烈。
彼時第一場戰鬥,是在我眼前可以看到的地方進行的,從“光明巴別”之巔看下去,那隻是城市裏不起眼的一塊圓形玻璃片。事實上那是一個玻璃公園,名叫“光線公園”,顧名思義,它有著極為巧妙的光線邏輯。可能你麵前五厘米就站著一個人,但你根本看不到,又或者你可以從某個逼仄的角落,利用光線多次反射偷窺到公園另一端某位女士的裙下風光——當然是偷看肉人的。
戰火差不多也就是這麼燃起來的,當戰爭開始之後,我們不再關心一開始的那幾個倒黴蛋。總之,玻璃人糾集了數十人,而肉人也召集了幾十人,雙方開始群毆,然而戰鬥環境對於肉人來說顯然是巨大的失誤。玻璃人們平素也彬彬有禮地穿著毛呢大衣、花格子襯衫、領帶和牛仔褲,而肉人們很多穿的是玻璃衣服,此刻隻見玻璃人們紛紛脫下外套(以及褲衩),再往公園裏一撲,好,誰都瞧不見他們了,隻看見周遭的光線和景物不斷扭曲——那是剛剛有個玻璃人跑過的結果。
他們的皮膚雖然也柔軟,但拳頭比真正的玻璃還硬,肉人小子們很快就一個個被悶聲不響的玻璃人們打得鼻青臉腫、上吐下瀉,偶爾有一兩個會功夫的肉人抓住對方的手腕,試圖貼身擒拿,但手裏的玻璃胳膊借助光滑的皮膚輕易脫離了掌控,並還以老拳……這場戰鬥大約進行了十分鍾,以肉人慘敗結束,他們無助地躺在光滑的公園地板上扭動,仿佛被噴了殺蟲劑的毛毛蟲。他們眼睜睜看著地麵上那些散落的玻璃人衣服在無聲中飛起來,套在透明的玻璃軀體上,形成一個個風度翩翩的“人”離開。在那一刻,已經注定了之後的全城之戰,你死我活。
三
我今年剛滿十三歲,這場戰爭已經進行了一年。
如今已不可能再看到大規模壯觀的戰鬥場麵,因為戰爭實際上從兩個月前就已經結束了,現在隻有一些零星的巷戰爆發,但很快就會火星般熄滅,冷成灰燼。
我猜你還是想知道中途打得怎麼樣,畢竟我也是個肉人,我理解肉人們對於戰爭和死亡的渴望,仿佛造物主製造了我們,就是用來廝殺的一般。
我的父親敏銳地嗅到了戰爭的味道。在這裏,“嗅”隻是一個形容詞,我父親的嗅覺並不好,嚴格來說,玻璃人是沒有嗅覺的。而我有。
我聞到那串項鏈也是我的能力,父親暗示我,那嗅覺是從我母親那裏遺傳而來的。在此之前我還從未提到我的母親,因為我並沒見過她,她把我生下來的那天就去世了,據說是因為大出血,由於玻璃人的大量出現,城市血庫已經缺乏鮮血很久了,甚至有人認為將來大家都是玻璃人之後,連醫院都可以取消。
我對於取消醫院並沒有太大的怨言,因為我還沒有生過病。而我母親生我的時候,很多人聚集在醫院外麵,隔著無數層透明牆壁和天花板觀看我母親生產的過程,因為他們很關注第一個玻璃人(也就是我父親)的後代是什麼。
當然他們很失望,而我母親的死也變得無足輕重。
說到這裏,我約摸明白了為什麼我潛意識中對玻璃人有一種憎惡,它或許並不濃烈,但足以致命。
父親告訴我,我的母親之所以嫁給他,是“因為他的味道聞起來不壞”,我不知道父親是不是騙我,但他的味道的確不壞。而我相信母親的一切,我尊重母親的一切。
在戰爭還沒有爆發、那群肉人小子還沒被海扁的時候,我父親就已經感到了某種東西。用他的話來說,其實玻璃人們之間存在著某種振動,因為大家住在玻璃之城,就像住在一個很大的玻璃板上,我們的馬路、樓房、操場、地板、火車軌道等等都是玻璃製造的,這些玻璃人的情感,會隨著他們的半凝固態心髒緩緩跳動,每一個玻璃人都能感覺到。而我的父親的心髒上密布細微的裂痕,他尤為敏感。
“那你的心髒為什麼有裂紋呢?”我說。
“因為我愛你,孩子。”他抱著我,玻璃胳膊光滑溫暖。
我想起我十歲時撞見了他的醜事,從那一刻他的心髒似乎就裂了,我猜他真的愛我,所以才會心碎。
父親囑咐我一定要注意安全,但他太老實,以至於他也並不知道怎樣“安全”,他隻好喬裝了跟著我上學,在校門外的一個垃圾桶旁邊等我放學。你知道,我不喜歡這樣,因為老師和同學們都覺得我“不像樣”,所以我常常被罰站,那麼他就會看到我被攆出教室,挨牆根站著發呆。
我雖然不是很愛他,但總覺得很丟臉。
直到我看到了我生命中最難忘的一場戰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