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慚愧,史學上的今與古這個似乎再簡單不過的問題,曾經在很長時期內,使我感到迷惘、困惑,甚至是痛苦。
“回首當年渾似夢,都隨風雨到心頭。”童年時,在窮鄉僻壤,最早給我留下古的模糊概念的,是搭草台演出的江淮戲。記得看過《活捉張三郎》《三擊掌》等,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呢?問大人,準也不知道。從此,在我的心目中,古的概念,像遙遠的夜空,神奇而又迷茫。大約在小學讀了二年書時,因病臥床,偶然得到村鄰借閱的連環畫《隋唐演義》,這可說是我平生閱讀的頭一本通俗史學讀物。我反反複複看了好幾遍,真是愛不釋手。但是,讀著讀著,問題又來了:隋唐離現在有多遠?為什麼現在看不見李元霸、秦叔寶、程咬金、史大奈這類人呢?這一回,我向老師請教,他和顏悅色地告訴我:“不知道離現在到底多少年,反正有千把年了吧!”這是我第一次有了“往事越千年”的概念,比起過去的混沌一片,時空上總算有了比較明晰的輪廓。但是,我也從老師的諄諄教導中,得出了錯誤的結論:今人不及古人。此後,我千方百計找舊小說來讀,諸如《薛仁貴征東》《薛丁山征西》《薛剛反唐》《精忠說嶽》《水滸》《三國》等等,幾乎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苦讀”的結果,我終於慢慢明白了朝代的順序,占的概念再不是抽象、模糊的了。但是,我常常感到,以今視古,勝過“巡天遙看一千河”,仍然充滿了神秘色彩,平添了幾多感慨,幾分惆悵。
我寫這一些隻是想說,童年時我在今、古上的幼稚、朦朧、困惑,成了我後來習史的起點。這是我在多夢的童年、少年時代,始所未料的。
也許更使我慚愧的是,等我長大,在複旦曆史係讀了五年書,又念完了研究生的元明清史專業,雖然有時依然如“童夢幻成真”,思索史學研究中的今與古問題。但並沒有深入地、刻苦地研究與思考,以粗知太史公的“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為滿足。至於如何“通古今之變”?實際上根本茫然不知。其結果,必然是既不知今,也不知古。因此,在此期間,我不僅在史學上沒有像樣的成績可言,更重要的,而且痛心疾首的是,很快在政治上栽了大筋鬥。當“文革”從神州大地上呼嘯而起時,曾有朋友告誡我說:“別參加,肯定要秋後算帳的!”但我沒聽進去,更沒有去回顧中園政治史,特別是中國封建專製主義的發展史,卻懷著對已被打著新旗號的造神運動捧成“紅太陽”的赤誠,深深卷進“文革”。在身陷囹圄、喪失自由的痛苦日子裏,我在心中重溫曆史。認識現實,也就是把古與今聯係在一起,苦苦探索,終於在今古之間,混沌初開,認定所謂的“文化大革命”,不過是空前的封建專製主義招魂運動。在受政治迫害的日子裏,雖然被批鬥、訓斥,是家常便飯,被勒令示眾、打掃廁所等等,更是司空見慣。但我從未想到自殺、喪失對未來的憧憬。因為這時我已懂得察古知今。
當時,我不知道什麼時候能重獲自由。但是,我終於下定決心:隻要有一天重見天日,一定認真做挖“文革”“祖墳”的工作!
皇天不負苦心人。“不信東風喚不回”。1977年4月,我終於徹底平反,重新拿起了筆。
據說,“文革”中因各種政治案件而受株連的人,有2億多。
在這個巨大的數字的背後,隱藏著多少血與淚!我的前妻過校元女士就是因我而受株連,被迫害致死的。難道還有比自己的親人死於非命更慘痛的嗎?懷著悲憤,我寫出了《“株連九族”考》。在這篇文章的結尾,我寫道:“明清之際有句俗話說:‘從死地走一回,勝學道三十年。’血的曆史教訓啟示我們:必須堅決蕩滌封建專製主義,健全社會主義法製。應當把‘株連九族’這具封建僵屍,永遠深埋在曆史的墳墓之中!”顯然,倘若我未在“文革”中“從死地走一回”,就不會對‘株連九族’的曆史及現狀,有這樣深切的認識。明明是瘋狂的政治迫害,卻一切都在“革命”的詞藻下。在“萬歲”之聲不絕於耳的熱潮中進行的。我參加打倒別人的大會,跟著大家一起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在打倒我的大會上,也是一片“萬歲”聲,如歌如潮。在這場批鬥會上,有人斥責我:“你怎麼不跟著叫‘萬歲’!”而在另一場批鬥會上,又有人訓斥我:“你是反革命分子,有什麼資格喊‘萬歲’?”嗚乎,這時我才懂得了,“萬歲”,“萬歲”,“思不出其位”。1978年下半年至1979年春天,我陸陸續續搜集曆史上“萬歲”的資料,考察“萬歲”的來龍去脈,終於寫出了曾產生較大社會影響的《“萬歲”考》。一個真正的有良知的史學工作者,他的脈搏,應當與時代、人民的脈搏跳動一致,隻有這樣才能寫出反映人民心聲。觸動時代敏感神經的作品。作為今人,倘把自己關在象牙塔裏,“遺世獨立”,很可能沒有膽量麵對嚴峻的現實,也就不可能率先去打破史學禁區,理直氣壯地麵對古人。繼《“萬歲”考》之後,我又陸續地寫了《燒書考》《吹牛考》《語錄考》《說“天地君親師”》等文章,社會反響是好的,以後這些文章收入《“土地廟”隨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