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沒有見到過輕寧的父親宋逸,輕寧說他正在戰場上。在這裏我見得最多的,除了輕寧,就隻有梓軒。我們從來沒有交談過,每一次碰麵,他總是漾著溫柔的笑看著我,然後像微風一樣,輕輕地撫過我的身旁。
輕寧卻很黏我。她每天清晨會陪我去附近的小樹林裏散步,會親手做小點心給我吃,會為我縫製漂亮的衣服。她說,你會是最美的皇妃。一邊縫製紗衣的時候,她會問我,綠藜,你很喜歡三皇子嗎?
我回答說,是的。
有多喜歡?像我喜歡梓軒哥哥一樣喜歡嗎?
我望向窗外,樹枝上通體碧綠的嫩葉在我眼前伸展著,上麵跳躍著金色的陽光。我說,我不知道,我隻知道,能和他一起死去,是最幸福的事情。
可以告訴我你和他的故事嗎?
我點頭,然後看著桌子上那杯冒著騰騰熱氣的淡青色的綠茶,開始敘述我與煌決的故事。
許久以前,我是一個公主。跟所有皇族兒女一樣,我被父皇和母後教導成一個溫婉賢淑的女子。我不可以大聲笑,不可以大步走,我必須穿著端莊美麗的宮廷服,然後無休止地學習琴棋書畫。
教我彈琴的樂師就是煌決。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那雙明亮幽深似潭水一般的眼睛正溫柔地看著我,眉心有一粒像血珠一樣紅的朱砂印。長長的黑發用白色的緞帶綁在背後,單薄的白衣裹覆住他頎長的身軀,白皙修長的手指,抱著一把通體闃黑的七弦琴。
他跪在我的腳邊,親吻我的手心,對我說,美麗的小公主,我會盡我的所能教導你通曉世間最美妙的音律。我看著他的眼睛,一瞬間我有種天旋地轉的錯覺。我知道從此我愛上了他。
習琴的日子像水一樣輕柔,每當我彈出一首曲子,煌決就會扶著我的腰將我高高舉起,或者輕輕吻著我的發尾,然後陽光一般笑開,告訴我,你是我永遠的驕傲。
父皇和母後驚喜於我琴藝的進步,他們對我說,你會有最幸福的未來。我快樂地彈著琴,煌決如往常一般輕環著我的腰,我看不見在背後的他眼中的哀愁。我會在雨中拉著煌決一起飛舞,讓雨打濕我們一樣的白紗衣和一樣的黑色長發。我的笑聲傳遍了整個皇城,像雨一樣滋潤了每一個角落。隻是我看不懂,煌決不經意間流露出的那些澀澀的笑。
後來我被指婚給鄰國的皇室子弟,當我聽到消息時已經是定局,我終於明白了煌決這段時間裏苦澀的笑容。我黯然垂淚。我不敢告訴父皇我愛煌決,因為我知道我一旦說出口,那一刻就是我與煌決的永別。
最後一個習琴的清晨,我抱著我的白色七弦琴坐在樹林裏。無數如水晶般剔透的露珠反射著初升的陽光,刺痛了我的眼。我撫著黑色的琴弦,心髒沒來由地一陣陣抽痛。
我問著身後的煌決,你要離開我了嗎?
他說,是的。
我痛苦地低下頭,開始學習我的最後一曲,曲名是《暗綠色的離別》。煌決的白色衣角一直在我的眼前翻飛,他的黑色長發偶爾撫過我的臉頰,還有他一直落在我身上的溫柔而灼痛的眼神。我的眼睛酸澀著,儲滿了淚水,模糊了眼前的他。
抽痛的心髒令我的手失控了力道,指下的一根黑弦頃刻斷裂,發出刺耳聲響,不斷地蕩漾開去,如同死亡一般壯烈。我目無表情,輕聲說,為什麼琴一定要是七弦的,我就不可以彈六弦的嗎?說完,眼淚頓時傾瀉而下,打濕了我的白色的琴。
於是我用餘下的六根弦,彈完了《暗綠色的離別》。煌決吻了我的臉頰,他的眼淚滴進了我的脖子,滾燙滾燙的,幾乎要把我灼痛。他抬起頭,眼睛卻是清澈明亮。
他說,再見了,我的小公主。
然後他抱他的黑色七弦琴,像一陣微風般走過我的身邊。我看著他穿透石階上的光柱,班駁的陽光畫了一張班駁的背影。我看看我的白色六弦琴,再仰頭看著湛藍的天空。午間強烈的陽光火焰一般燒灼著我的雙眼,我執意不肯閉上眼睛,直到泉湧的淚水再一次模糊了眼前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