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2 / 3)

我問師父,師父說它是一棵散木,大而無用。啊,我知道了,其實師父是不樂意國王讓他找一棵高到可以作宮殿屋梁的樹。師父不喜歡國王,但誰叫他是個有名的木匠呢?如果是我,就叫上一百個人把這棵樹砍倒。但誰叫他是我的師父呢?既然師父不讓砍,那我就不砍唄。

今天早上我去見師父,師父說他昨晚做了一個夢,說他夢見了這棵神樹,神樹對他說:“我因無用而享受天年。”嘿,又是一個撒謊的家夥。它說它無用,我看它用處大得很,那麼多人拜它。這些道理我全明白,但我沒必要在師父麵前表現太聰明。

老木匠的話

匠石說:

唉,我老了。

天降神木,慰我今生。

想不到就在我要死的時候,還能看見這麼好的一棵神樹,這是上帝對我的賜福啊。那天我和我的小徒弟遠遠地過來,我以為前麵是一朵雲,但它又不飄走。我以為是一座山,又太突兀。我以為是一把劍,但誰能使用這麼大的一把劍呢?它的劍柄深埋在土裏。我走近一看,原來是一棵大樹,我一生夢寐以求的大樹。

作為木匠,我沒別的愛好,就喜歡好木料。看見好木料我遠遠地就能聞到它身上的清香,幽香。樹木本身比它開的花更香更醇。至於它身上的紋理,隻有日光下的水能與它媲美。雲煙的花紋太虛,沒它清楚。虎皮身上的花紋太粗,沒它細膩。我深愛這木紋,就像深愛我曲折蜿蜒而又堅韌前進的一生。每次我躺在地板上睡覺,或是吃飯俯身看飯桌,總有種掉淚的感覺——誰知道在一棵樹粗糙的樹皮下,有一顆如此明淨光滑的心!

看到這棵神木,我決定從此停止砍伐。就讓它永遠自由生長吧,我沒有必要砍下它、剝開它、製造它、加工它,它本身就是一根活的擎天柱。

我的徒弟問我為什麼不看它一眼?我說我的心裏全是它,閉眼都能看見。但我不敢正視它,我唯有羞愧。它是完全的,純粹的,自然的,而我的一生自我砍伐,如今已是千瘡百孔。唯有先行腐朽,才能生長出一棵新的小樹。

夜半我呻吟的時候,它來了。它告訴我之所以它能保全自己,恰恰是因為無用。而我呢,就是因為太有用了,以至不可收拾。我的名氣太大,到處有人請我砍樹、做家具、修房造屋,還有人請我去做弓箭矛戟,唉!

作為木匠,我應該埋葬自己的斧,讓它重新發芽。

大樹的話

神樹說:

我不是造物主寵愛的,相反,我是被人拋棄的廢物。就像那塊石頭無緣補天,我也無緣為大地增加什麼風景。我一生下來就難看死了,全身疙疙瘩瘩,我現在還是疙疙瘩瘩。不要問我多少歲了,我隻記得我剛發芽的那一年,遇見了一場大火。因我的心包裹在醜陋而結實的樹皮裏,我竟躲過了這一劫。

又過了多少年,冰川時代來臨了。又因為我的醜陋與結實,我自己給自己取暖,又活下來了。然後又是洪水來臨,這時我的根已經與岩石生在一起,我的幹已經緊靠一座山,洪水衝不倒我,海嘯吹不走我,我活下來了。

千千萬萬滄海桑田,萬萬千千無因無緣。我總是趕不上好時候。我總是錯過。我一生都在錯過。有時下雨,明明到我跟前,但就是澆不到我身上。我看著眼前青山綠水,百花盛開,我自憔悴,以淚自澆。後來山崩地裂的時代又來臨,我身邊的大山倒崩,一頭滑進海裏,大路被水淹沒,花花草草瞬時無蹤。我驚訝得不得了,四處看天看地,到處空無一物,偌大一個乾坤就隻有我一個人。

我好寂寞啊,在寂寞中我瘋狂成長,我希望高起來,大起來,我要讓自己身上長蟲長草,我要自己製造一個生物繁多的世界。果然,我的身上慢慢長滿蟲子,那些蟲子日日夜夜啃噬我的心,我的生命日益空虛,但我竟也憑借這被啃噬的痛感度過了漫漫長夜。沒這折磨,也許我早就死去?

後來我也麻木了,蟲咬我也不疼,火燒我也不癢,我不知道我是一棵樹還是一塊石頭,反正就那麼無知無覺生長著。我眼前曾有大片大片的森林,那些兄弟們都因為長得太好被人砍走了。隻有我,又大又難看,因此沒人要。

我最大的麻煩在於我不會衰老,我真害怕我就這麼一直長下去,我渴望有人把我砍倒,重新做一回別的什麼。

啊,我渴望的那個人終於來到,但他為何見了我就遠遠地拋開了他鋒利的巨斧?

不怕人拜,也不怕人害

我問莊子:那些人為什麼要拜一棵樹?

莊子說:那些人用煙熏火燎的方式拜一棵樹,明處是希望它活,實際上是希望它死。

我問:它何以不死?

莊子說:白天熱氣蒸騰而上,它全數吸收,這些水蒸氣夜晚化作一場霖雨,施灑人間。

我問:它為何如此偉大?

莊子說:它不是偉大,是沒辦法。最高境界的人就像這棵神木,不怕人拜,也不怕人害。

諄 芒

諄芒垂釣於江海之上,就以此心為大壑(深淵),自家人生,取用不盡!苑風問他為什麼不關心他人?諄芒說他要讓“萬事銷亡”。

德不形者,物不能離也

——《莊子德充符》

匠石夢神木

匠石是個木匠,以砍伐為生。但是他在最好最大的神木麵前,感到羞愧了,決定從此不再砍伐,讓斧頭去發芽。

十八、做人不要處處有心機

本章講《莊子》寓言“灌園老人之道”

捷徑讓人早死。

子貢挨訓

子貢南遊於楚,反於晉,過漢陰,見一丈人方將為圃畦,鑿隧而入井,抱甕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見功寡。子貢曰:“有械於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見功多,夫子不欲乎?”

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聞之吾師,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於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吾非不知,羞而不為也。”(《莊子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