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撥打的榔頭已關機
烏有譚
作者:姬中憲
本小說隻適合在手機上閱讀。
——作者
信息壓
老羅,你讓我“稍用力往上推開手機後蓋”,我不是稍用力,我用了吃奶的力也沒推開。
作為全國“第一個用榔頭的人”,昨天晚上,我收到了快遞送來的榔頭手機。說實話,一個半月以來我都在等待快遞小哥的門鈴聲,我記得很清楚,我是在日本投降紀念日那天下的訂單,然後在建國六十五周年這天收到的貨。你得承認,這是一次漫長的等待。
謝天謝地,我沒有白等,榔頭手機堪稱完美,打開包裝盒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就是它了。連我的老婆,吵著鬧著要買IPhone6的一個女人,昨天晚上看到榔頭後,也好大一陣沒出聲,然後,冷不丁地,說了一句話:要不,我也加入榔頭黨吧。
整個晚上我都愛不釋手,來回摩挲榔頭的身體,這使我對它內心的探索稍稍推後了一些時間,直到晚上十點以後,上床睡覺前,我才想起來它其實是一款手機,我得把SIM卡從原來的三星裏拔出來,插進榔頭裏,完成我與榔頭的靈肉合一。
這時我發現,榔頭的後蓋打不開。
我每天做俯臥撐,用握力器,手勁不算小,居然弄不開一個手機後蓋,傳出去讓我怎麼做人?別忘了你隻是一款手機啊親,你又不是保險櫃,犯得著這樣堅貞嗎?
我檢討自己的方法和技巧,對照著產品說明書,一遍遍拿捏手勢和力道。但是說實話,老羅,你那句“稍用力往上推開”太輕描淡寫,所有人都會以為這隻是舉手之勞。
後來,我嚐試把這事兒歸為人品問題,於是,我讓家裏人輪番上陣,要不是太晚,我可能會讓鄰居或小區保安也來試試。結果,沒有一個人能把它打開。
我舅舅在電話裏說:試試用硬幣,硬幣的邊緣受力麵小,壓強大,興許有用,記住給硬幣包上層軟布,免得劃傷手指或手機。
我用一元錢硬幣包上百分百純棉內衣,頂榔頭的後蓋。內衣頂出一個洞,後蓋還不開。真的,老羅,我沒誇張,那件內衣我還留著。
我們折騰了三個多小時,試過各種辦法,還搭上一條內褲,也沒把它打開。實在沒辦法了,就差爆破了。
以下是第二天一早我與客服的對話,看樣子她早有準備:
請雙手合十,把手機夾在中間,用力推。
我試了,不行,手上皮都搓掉了。
請把雙手放進兩腿間,借助大腿和臀部的力量……
這又不是健身器,你確定這樣不會把手機夾壞?
放心吧,我們是榔頭手機。
不行啊,榔頭太滑了,一推就滑……
用力。
哼!哼!
再用力。
哈!嘿!
老婆醒了:大清早的幹嗎呢?
鄰居也醒了:對門又在裝修嗎?
我說:不行,放棄了。
客服說:那我們隻能派維修人員上門召回了。
等他們上門的時間裏,我想了很多。
把兩個相互咬合的部件裝上或打開,這本是一個工業時代的命題啊,卻發生在信息時代的智能手機身上。
你是一個高超的建築師,你設計建造了一幢精美的建築,結果,開張那天,門關得太嚴,打不開了,偏偏你把門窗造得無比結實,怎麼也弄不開,出席開張儀式的人都等在門外麵,預備搬進去辦公居住的人也被關在門外麵,日複一日,這座建築上演著空城記,無數住房緊張的人對著它幹瞪眼,它變成了一座巨大、招搖而無用的混凝土雕塑,來圍觀的人無不感歎:這真是一樁嚴格意義上的麵子工程啊。
這就是榔頭現在的局麵。如果這批榔頭因後蓋打不開而被集體召回,這算是人類通訊史上的首例嗎?
這精美的廢物,老羅,你是不是想借機委婉地告訴我們一個道理——用榔頭,要虔誠,遇到困難的時候,請雙手合十……
打開門,門外站著一個圓臉的男人,藍色工裝,微胖界,眼鏡,劉海耷拉在腦門上。沒錯,是老羅。
盡管我在氣頭上,但多少還是有些受驚,我說:這點小事兒,勞您親自上門,辛苦啊。
老羅說:應該的,昨天晚上知道你的事,我陷入了深深的自責。
我說:那現在怎麼辦,手機給你帶回去?
老羅說:應該不用,爭取現場解決——能給我雙拖鞋嗎?
我們進到客廳,分賓主落座,這時我才發現,門口又跟進來一個壯漢,正低頭換拖鞋,站直了,得一米九多,胳膊和大腿一般粗。我想,這就對了,這事兒需要他這樣的。壯漢往屋裏搗騰器材,看樣子要大幹一場。
老羅說:是這樣,看你人挺好,形象也不錯,想請你配合一下,等一下我們會把打開手機的過程拍下來,傳到網上,給用戶當示範教程——這是我們攝像,小張。
小張把那堆家夥架起來,我才看出來,是攝像機。
我說:這麼說你有把握弄開它?
老羅擼擼袖子:試試吧。
攝像機一開,我有點不自在,老羅開導我:本色出演就行。
我舉起手機:各位觀眾,您看到的這款榔頭手機外觀精美,性能優越……
老羅說:直接說事兒。
我說:……後蓋打不開,怎麼辦?
老羅接過手機:後蓋打不開,首先因為我們對機身的製作工藝要求過於苛刻,造成兩者嚴絲合縫,渾然一體,給沒有受過專業訓練的用戶造成一定麻煩,為此,我代表榔頭科技向廣大用戶朋友道歉。但是我想說,這並不是後蓋打不開的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他停一下:信息壓。
我說:什麼鴨?
信息壓,簡稱信壓,信壓的前身或者說初始狀態,其實是一種虛擬壓強,簡稱擬壓。
擬壓?
擬壓。
還是叫信壓吧。
後蓋打不開是因為信壓差太大,即信息流過多所造成的高信壓與榔頭內部信息真空所造成的低信壓之間的差,簡稱信壓差,英文名叫the……
能用中文給解釋一下嗎?
好比大氣有氣壓,水裏有水壓,電線裏有電壓,血管裏有血壓,信息、信號,也有信壓。
沒聽說過,wifi能產生壓強?
原來不行,後來行了。
怎麼行的?
環境中的信息流太大,與粉塵甚至光線中的光子等微物質結合,起了化學反應,生成一種新物質,我們叫“信粒子”。
聽著像那麼回事。
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這屋裏信壓挺強的,信粒子很濃。他鼻子抽動兩下。
信粒子有味兒?
沒有,我習慣了,精力一集中就抽鼻子。老羅放下手機,小張,這段掐了別播。
然後呢?
然後,用戶拿到一把新榔頭時,榔頭體內的信粒子非常稀薄,信壓幾乎為零,因此,當低信壓的榔頭置身高信壓的環境時,受外部壓強的擠壓,後蓋被吸住,就像拔火罐一樣,你拔過火罐嗎?
沒有,我媽拔過。
我們做過市場調研,不同地區的榔頭用戶打開手機後蓋所需要的力氣差別很大,東南沿海城市相對難一些,中西部好些,我們有個西藏的用戶,剛打開包裝盒,後蓋就脫落了。
這要帶到月亮上,非爆了不可。
所以,用戶隻要適當增加錘體內的信壓,達到內外信壓平衡,就可以輕鬆打開後蓋。
怎麼增加內部信壓?
充。
就像給輪胎充氣一樣?
差不多。老羅重新舉起榔頭,現在打不開後蓋,但不影響開機,開機之後立刻上網,下載,上傳,總之讓信息流動起來。他開了機,熟練地操作幾下,然後將榔頭擺在桌上:可能要等一會兒,請用戶朋友們看好——小張,鏡頭不要換。
我們就這麼幹坐著,看著桌子上的榔頭,像高人在下棋。我小口小口地喘氣,怕動靜太大吹跑了信粒子。
反正也閑著,多說幾句吧。老羅又開口,年初,我們將計就計,成立了榔頭信實研究中心。
研究什麼?
信息的實體化,將看不見摸不著的電磁脈衝信號,批量轉換成手指可碾磨的粉末,甚至是可呼吸的氣體。
你看看。
還有榔頭信化部,信息與化學工業部,致力於研究信粒子的化學反應鏈,積極撮和信粒子與其他微粒子的化學反應。
功德無量。
初步研究表明,兩個氧原子和一個信原子結合,可生成二氧信子。
聽著像個日本娘們兒的名。
或者就叫信氧,信氧的好處是可以利用信粒子的智能性,植入淨化程序,讓空氣更清新無毒,然後再反過來淨化信息,去除垃圾信息攔截廣告,做到真正綠色生態環保。
我就知道。
人體可將信氧吸入肺部,並進入血液,與血紅蛋白結合,最後流入腦中。
可治偏頭疼?
可以讓你扔掉電腦手機,直接用腦袋上網,到時候,你隻要動動腦筋就可以發郵件了。
嘖嘖。
到時就不用英語培訓什麼的了,直接下載到腦子裏就是。
哇塞。
兩個氫原子一個氧原子十七個信原子結合,叫氫二氧一信十七。
為什麼這回要十七?
押韻。
難怪這麼朗朗上口。
其實就是信息和水結合,簡稱信水,這樣你就可以一邊潛水一邊發微信了,還可以裝瓶裏帶走,適合野外徒步。
肯定也能淨化水,也讓水洗幹淨信息。
還可以凍起來。
叫什麼?
信立方啊。
聽聽。
當然了——老羅活動活動脖頸,這些都還在研發階段,你不要外傳——小張,這段也掐了別播。他拿起手機看看,遞到我手上:差不多了,試試。
還要雙手合十嗎?
不用,兩個手指輕輕一撚就行——小張,鏡頭跟上。
我手指一撚,哢噠,後蓋開了,再一撚,哢噠,又合上了。哢噠,哢噠,真好聽,帶著金屬質感的聲音,像電影裏帥氣男主角專用的那種打火機的聲音。
你慢慢玩吧。老羅起身幫小張收起器材:我們走了。
我們在門口告別,是那種男人間的告別。我握住他的手:老羅,吃了飯再走吧,樓下有個蘭州拉麵。
老羅明顯猶豫了一下,說:有沙縣嗎?
過兩條街。
算了,回公司吃吧。
我握住他的手不放:老羅,你總能給我驚喜。
他回過身,把一張紙塞到我手裏:簽個名吧。
我展開一看,維修單。
老羅最後把拖鞋碼好,鞋頭朝外遞到我手裏:還有更大的驚喜呢——過段時間,等我們電話吧。
零摩擦
第三天晚上我才意識到,榔頭究竟有多滑。
我把它插在筆記本電腦上充電,就放在鍵盤上,電腦放在書桌上,書桌站在地上。我去廚房倒水,把剩下的半個橙子吃了,大概五六分鍾,我聽到書房梆一聲響。
可能是風吹動了百葉窗,百葉窗推倒了相框,相框撞翻了花露水瓶。每隔幾天,它們就合夥鬧這麼一次,發出“梆”一聲響,然後就各自消停了。
我又剝了一隻柚子,才回到書房,這時我發現,榔頭掉地上了。榔頭沒事,地板砸出一坑。
黑色的錘身上,還插著白色的數據線。
我檢查電腦和書桌,它們都沒事,我趴在它們上麵工作了很多年,我以我的頸椎病的名義擔保,它們都很正直,與地麵保持直角關係很多年。
我又查看了鍵盤,鍵盤凸凸凹凹,像我的球鞋底,摩擦力挺強。M、I和空格鍵上,還沾著上半個橙子的汁液,都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