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篡改的命》的一次對話
謝有順(中山大學中文係教授): 平時我們閑聊多,談嚴肅的文學問題的時間少。很多詩人私下都對小說家有偏見,認為小說是俗物,小說家也多熱愛俗世生活,遠沒有詩人那樣具有理想主義氣質。一個詩人對我說,我們詩人聚會,還常會為著一個詩歌問題爭得麵紅耳赤,小說家卻越來越世故,早已學會了妥協,不僅文學問題的論爭已經進入不了他的日常生活,就連普通百姓都洞若觀火的社會問題,他們也不願在公開場合發表什麼意見。這其實也誇張了。據我所知,小說家之間也還是常有爭論的,隻是僅限於三兩好友之間,不再慷慨激昂而已。在很多作家的內心,嚴肅的文學問題依然在折磨著他們。完成了一個長篇小說,就開始琢磨著下一個長篇怎麼寫,尋思著在寫法上如何才能創新,這樣的作家也大有人在。很多初次接觸你的人,都會感受到你的幽默、歡樂,但未必每個人都能真正觸及你的內心,了解你內心所隱藏的鄭重、莊嚴的一麵。所以,今天我們就來談談嚴肅的文學問題吧。
東西: 好的,小說家多用形象說話,對人與世界的理解,多感性的描述,很多的想法,可能確實需要經由你們批評家的誘導才說得出來。
謝有順: 就說說你的新長篇吧。《後悔錄》之後,我對你的長篇小說一直有期待,今年終於看到了《篡改的命》。看完之後,首先是感覺你的敘事語言發生了一些改變,《沒有語言的生活》中那種苦難中的詩意語言少了,《後悔錄》中那種大量的冷幽默語言少了,取而代之的是簡潔、直白的語言,還有網絡語言的大量使用,你這種語言改變是基於什麼考慮?
東西: 第一問,就讓我想起卡夫卡的句子,他在寫一個人說話有力的時候用了下麵的比喻: 仿佛一根棍子從他的嘴裏直直地戳出來。麵對這樣一個題材,可以說是比較沉重的題材,幽默和詩意確實少了一些,但簡潔和直白非常有效。這些年,小說的語言在發生改變,特別是網絡語言在改變我們的表達,像“腦殘”、“心塞”、“憋成內傷”、“拚爹”、“逆襲”等等網絡語言,非常生動準確,如果不為我所用,就像劉備得不到諸葛亮,實在可惜。除了網絡語言,我還讓過去的人物說今天的話,讓草根說高富帥的話,讓白富美說屌絲的話,這種陌生化處理,能達到幽默的效果,更重要的是能讓讀者一下就記住這個人物,像小說裏張鮮花催汪槐還債,汪槐實在沒錢,就寫了一張承諾書,說半年後還不了便把宅基地給她。張鮮花拿著承諾書到處炫耀,村民們說我們也借錢給汪槐為什麼拿不到你這麼多的好處?張鮮花說我這是資本運作。二十年前的農村人根本不會說資本運作,但這麼寫這個人忽然活了。我們必須承認小說的語言變了,寫作者有義務敏感地去捕捉。
謝有順: 確實,一些作家的語言,十年前什麼樣,今天還什麼樣,他們隻改變故事的形態,不改變語言,好像學會了賈平凹、莫言和先鋒派的語言就掌握了一門先進技術,可以適用一生,再也不用改變了。其實,語言上的陳詞濫調和價值觀上的陳詞濫調,一樣是無趣的。他們不知道,就連那些被模仿者的語言都改變了。文學的語言也是有生命力的,也是在不斷生長和創造的。一直以來,我覺得你是一個敏感的作家,不僅對語言敏感,也對寫作題材敏感。《篡改的命》表麵上是一個老故事,所謂“老”,是指這是一個很多作家都曾經寫過的改變命運的故事,但你這個故事卻寫出了新意,所謂“新”,是指你寫的命運改變與眾不同,甚至有悖常理,你是怎麼想到讓汪長尺這樣一步步地篡改命運的?
東西: 我在家鄉和城市間穿梭,經常看見鄉村裏那些想改變命運而又改變不了的人,像我一樣年齡慢慢地變大了。他們曾經雄心勃勃,曾經充滿幻想,可是現在卻站村頭伸長脖子瞭望,瞭望誰呢?瞭望他們進城打工的孩子,瞭望他們曾經的夢想。每次回村看到這樣的畫麵,心裏酸酸的,就想他們這輩子沒法改變了,但是他們的下一代能改變嗎?少數也許能改變,但大多數還得重複父輩的生活,很不巧,他們出生在一個“拚爹”的時代,他們的爹隻懂得伸長脖子瞭望,卻幫不了他們升學、找工作。他們若要改變,除非出現奇跡。我像他們的家長一樣,琢磨如何才能出現奇跡,想來想去,隻有汪長尺的辦法,那就是把孩子變成有錢人的孩子,自己做一個影子父親。這個靈感是被逼出來的,是所有的想法都行不通了之後才產生的想法。
謝有順: 這其實就是荒誕,但又是當代社會的真實鏡像。麵對光怪陸離的當代生活,荒誕已經不是一種文學修辭,無須作家刻意去扭曲生活的邏輯,或者用誇張的手法去寫一種貌似離奇的生活——荒誕已經成了生活本身,關鍵是,作家能否找到一種合適的方式來指證它是真實的。《篡改的命》中,汪長尺為了改變兒子的命運,決定把兒子送到仇人身邊撫養,為了兒子,甚至不惜付出自己的生命,這樣奇崛的情節,如果沒有很好的性格和敘事鋪墊,是很難說服讀者相信你所寫的是真的,這是你這部小說最大的寫作難度,你如何在寫作中解決這個寫作的難度?
東西: 正因為要解決這個難度,所以小說前半部才有汪長尺那麼多的悲傷情節。他是一個脫了幾層皮的人,是一個被父親寄予厚望的人,是一個尊嚴被一點點削掉的人,是一個看清楚了環境然後要為後代賭一回的人。這樣一個人,如果我們不站在旁觀者的立場,不俯視他,不以知識分子自己對待孩子的態度來要求他,那麼他最後一“送”就是合情合理的。這一“送”並非絕情,恰恰充滿了對孩子的愛,一種變形的愛,像一首歌裏唱的“隻要你過得比我好,什麼事都難不倒”。汪長尺這一送,除了絕望,還夾帶了些許希望,因為他覺得隻要孩子進了林家柏這樣的家庭,將來就會幸福,而隻要孩子幸福他什麼事都可以幹。其實汪長尺也是一個脆弱和敏感的人,他對生命的態度在小說一開始就埋下了伏筆,就是第一章,他高考沒被錄取被父親汪槐大罵之後,曾經想到了自殺,雖然這個念頭隻一閃而過,但它是後來汪長尺選擇結束生命的伏筆。像他這樣的人生,即便林家柏不逼他,他也有可能選擇消失,更何況這個絕望裏還夾帶了那麼一絲絲希望。
謝有順: 汪長尺是被絕望劫持了,他選擇把孩子送人,是他對生活所做出的奇異的“絕望的抗戰”,他殘存的那一絲希望是在荒誕和絕望中孕育的,是經過無數苦難之後積攢下來的一些希望的碎片,它甚至像愛情一樣,有可能一夜之間就消失,所以它一出現,他就想緊緊地抓住它。這樣的情節和敘述都是奇特的。這令我想起加西亞·馬爾克斯在構思《百年孤獨》的時候,曾經為找什麼樣的敘述方式猶豫,後來他決定用外祖母講故事的方式來寫這部小說。他在創作談中說,外祖母講故事的時候從來不懷疑她講的故事是假的,也就是說敘述者首先要相信你的敘述是真實的,這樣讀者才會跟著你相信。說謊者如果連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所說,如何能讓別人相信?好的小說,就是要創造真實的謊言。我看見你在小說中構建了一係列的邏輯,讓汪長尺的選擇具備了合理性,但是你也為了這個合理性,在汪長尺的身上集中了太多的困難,這些年我們在媒體上看到的底層人物的困難,幾乎讓他汪長尺都攤上了,你好像要把小人物可能麵臨的苦難全部壓在他一個人身上,難道你不擔心這過於巧合了嗎?
東西: 是的,大部分草根遇到的困難,我都集中在了汪長尺的身上,我需要這個典型人物,來完成我內心的表達。寫作的時候,我曾經猶豫要不要在他的身上疊加那麼多困難?想來想去,必須疊加,否則這個人物就不成立了。寫作中,有一種方法叫“困境設計”,就是要不斷地給主人公設計困境,讓其選擇。他在選擇中被作者慢慢塑造。魯迅說人物的模特兒也一樣,沒有專用過一個人,往往嘴在浙江,臉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個拚湊起來的角色。顯然,汪長尺也是一個拚湊起來的角色,他的身上集中了草根或者屌絲們的命運。寫著寫著,我就覺得這不是寫作方法的問題,而是徹頭徹尾的現實。有一位作者在看完本書後,給我發了一段微信,說:“我最不能夠認同的,是以荒誕來評價這部作品,也許把那麼多的經曆集中在汪長尺一家三代身上,的確有荒誕的表象,但是文學本身就是對生活的概括和提煉……我感覺就是現實,驚人的現實,那裏麵的每一個情節,都似乎在我自己以及我們的現實生活裏逼真地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