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鐵流的聲音把我吵醒的。睜開眼,我發現自己竟然和衣躺在鐵流的床上。昨夜,我曾經反複告誡自己不要入睡,想不到竟然稀裏糊塗地睡著了。窗外的曙光落到鐵流鋥亮的皮鞋上,和皮鞋一樣鋥亮的是他的頭發,上麵幾乎可以倒影出天花板上的吊燈。一條乳白色的領帶像上早班的,提前勒住他的脖子。電視機裏天天做廣告的那套深黑色西服,現在也跑到了他的身上。他的小眼睛在這些身外之物的襯托下,比過去明亮了好幾倍。從整體上看,他已經鳥槍換炮了。
我從床上坐起來,用手摸了摸額頭,說你現在才回呀。他的臉憋得通紅通紅,就連脖子上的領帶都憋開了。我以為他要說出什麼重大的事情,沒想到竟然憋出一句你怎麼會在這裏?我還以為你失蹤了。我說那你呢,這麼好的床幹嗎空著?他說換了公司發給的衣服我就回家了,想讓你看看身上的牌子,沒想到白白等了一晚。我說從家出來的時候,我特意看了一下時間。他說我是十二點二十七分回到家裏的。我說我沒走的時候你不回,我前腳剛走你後腳就回了,也不打個電話過來。他說我連這個房間的號碼都還沒記住,而且誰會想到你的動作那麼快。我打開皮箱,說我可是來給你送東西的,不知道這些舊的你還需不需要?他瞥了一眼皮箱,說鐵泉一個人在家,你得趕快回去叫他上學。我想都還沒好好說上幾句話,他怎麼就下了逐客令?我把皮箱重重地關上。
回到家,我感到頭有些暈,想再躺一會兒,發現被窩整整齊齊地擱在床上,它還是我昨晚出去時的模樣,床單上也沒留下任何被壓迫的痕跡。凡是睡過覺的人一看就知道,這張床在兩個小時之前,不可能有人睡在上麵。我在床上躺了一會兒,怎麼也睡不著,就爬起來到衛生間想洗把臉。毛巾經過一夜的冷風,幹得有些刺手,我轉過身,把衛生間裏掛著的毛巾全都捏了一遍,沒有一張是濕的。難道鐵流已經養成了早上不洗臉的習慣?或者昨夜他根本就沒回來?
這時電話鈴突然響了,我抹著臉跑過去抓起話筒,才發現鈴聲是鐵泉床頭的鬧鍾發出來的。我放下話筒,走進房間,把正在熟睡的鐵泉搖醒,說泉兒,快起來,你得上學了。他飛快地彈起來,打了一聲哈欠又倒下去。我用手裏的毛巾擦擦他的臉。他睜開眼睛,欠起身子,把毛衣套到頭上。我為他穿好衣服,說從今天開始,得由媽媽送你上學了。他揉揉眼睛,說爸爸呢?我說爸爸不是當經理去了嗎?他說當經理就不回家了。他的話像針尖那樣刺了我一下。我讓他重新坐到床上,問他昨夜看見爸爸沒有?他搖搖頭,說你不是說爸爸當經理去了嗎?我說半夜裏他回來過,你聽沒聽到開門聲?他搖搖頭。我怕鐵流還沒完全清醒,又用毛巾為他擦了一把臉,說兒子,你好好地想一想,到底見沒見你爸爸?鐵泉說沒有。我說你不要急著回答,再想想。鐵泉嬌嫩的眉頭漸漸擰緊,臉上出現了大人的表情。這種表情持續了一會兒,他吐出一串聲音: 我還是沒看見爸爸。我想鐵流幹嗎要騙我呢?
傍晚,鐵流提著一個塑料袋出現在樓下。我看見他關了車門,梗著脖子走進樓道,然後就聽到他的腳步聲急迫地上來。我把鐵泉推進房間,鐵泉用手撐住門板,不讓我關門。我說媽媽要跟爸爸談談。他勉強地鬆開手,讓我把門拉上。
門鈴響了,我坐在沙發上沒動。鐵流見沒人響應就掏鑰匙把門扭開,走到我麵前想把手裏提著的烤鴨放到茶幾上。我說這是從溫泉帶過來的嗎?他用輕快的語調說在食堂拿的,不花一分錢。我說快把它拿開。他轉過身,想把塑料袋往餐桌上放下去。我說別把桌子弄髒了。他放下去的手快速地揚起來,回過頭皺著眉頭看我。我的臉如同摻了水泥一般硬邦邦的。他晃動著手裏的袋子,說那你說我應該把它放在哪裏?我說除了家裏,隨便你放。他把袋子重重地摔到桌上,說不知道又碰到你的哪根筋了?我說床沒有動過,毛巾也是幹的,昨天晚上你回的是哪個家?他的眼珠子像車輪那樣轉了幾圈,說為了讓你一進門就看到一個嶄新的丈夫,我一直坐在沙發上等你,幾乎一夜沒合眼。我說但是今天早上,你的眼圈沒紅,我記得隻要你熬上兩個小時的夜,眼圈就會紅得像出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