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泊在楓樹河灣,冬草吐了一口長氣。冬草對船上的那口棺材說,光壽,到家了,我們下船吧。

四個船工剝光上衣,夏日的陽光仿佛火辣的箭頭,擊落在他們的背膀。他們的皮膚上鍍了一層油亮的汗水。冬草立在船頭,看船工把一塊木板從船頭架到岸上。他們都用一隻手捂著嘴鼻,騰出另一隻手來把棺材抬到跳板上,小心地緩慢地向河岸推去。冬草不高興,對船工們說我拿錢雇你們,你們怎麼能這樣對他?你們,不許捂鼻子。船工們把手從鼻子上拿開,一臉的不快。

楓樹河灣是一條長長的平潭,現在靜靜地展現在冬草眼前,像一匹光滑的綢布。冬草看著岸上那棵巨大的楓樹。楓樹枝幹裂著粗皮,老氣橫秋,起碼有幾百歲了。一隻小船橫在渡口,船頭坐著一張塌鼻梁寬嘴巴的醜臉,他目光冷冷地看著這邊船工們的動作。冬草想這麼好的水土怎麼會養出這麼醜的人?冬草對著那人喊哎,勞駕你告訴一棵楓田家,光壽回來啦。那人往煙鬥裏填煙絲,沒抬眼皮。他點燃煙絲,吐了幾口白煙,說我不叫哎,我叫扁擔。

冬草踏上搖搖晃晃的跳板,寸步寸步地往河岸移。扁擔問光壽呢,光壽在哪裏?冬草指著棺材說在這裏。扁擔抬抬下巴,說你是他什麼人?冬草說我是光壽家裏的。扁擔像被針戳了一下,站起來,跳下船,朝村莊跑去。

村莊冒出一群黑點,黑點越來越大,臉越來越清晰。他們參差不齊,衣冠不整,來到岸邊,抬起棺材往回走。人群如黃蜂回巢,嚷鬧著,卻沒有誰叫冬草和船工同行,好像他們是多餘。眼見人群又變成了黑點,密密麻麻地縮回村莊,冬草回過神來,望了望水麵,跺了跺腳,確信自己已站在岸上,便邁開步子朝村莊走去,腳下揚起一陣塵土。冬草看見天空浮著一層青色的淡煙,像薄薄的塑料布把村莊包裹得嚴嚴實實。船工們簇擁著冬草,為的是要半個月來的工錢,也為了進村填飽肚子。冬草忽然覺得船工們就像娘家人,把自己送到一棵楓來了。

棺材被眾人抬進村莊,就像落葉回到樹根,仿佛和冬草再也沒關係。冬草覺得路上的石子特別硌腳,有意欺負她。好幾次,她的腳都差點崴傷了。她看見棺材擺在大門旁的草棚裏,幾盞桐油燈和一堆人守護著。她席地坐在棺材前,像一條忠實的狗守護主人。四周是陌生的目光,目光落在她身上,她感覺到痛。

天色近晚,一位雙眼紅腫的婦人被攙扶著出了大門。她丟給船工們一把賞錢,說你們辛苦了,回吧。冬草看見那雙丟賞錢的手起了很深的皺褶,就像是楓樹上的老枝。冬草想這個傷心的女人一定是光壽的媽媽。

婦人走到棺材邊,沒給冬草好臉色。她說開棺。有人打開棺材,人群像被拍打的蒼蠅轟地散開。婦人哇的一聲,吐出一攤穢物,濺落在冬草的腳尖。因為半個月的陪伴,冬草已適應了光壽的異味。她看見光壽靜靜地躺在棺材裏,像一條泡漲的死魚,五官消失了,臉不見了。婦人吐過後直起腰來,久久地盯住冬草,問他是怎麼死的?

冬草說他去收賬,左胸吃了一槍。

他留下什麼話,留下什麼東西?他不可能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了。

他是被欠債人殺死的。

你在他身上灌了什麼?

水銀。

你灌的是毒藥。爛貨,是你害死了他。

我害他就不送他回家了,連同這些銀兩。說完,冬草舉起包袱。婦人把包袱奪過去,說光壽出門時鮮鮮活活一個人,怎麼就吃了槍子?是你,是你害了他。

冬草說你是他什麼人?心腸這麼狠。

我是什麼人?婦人冷笑,我是光壽的老婆,明媒正娶的。

冬草的腦袋轟的一聲。她像被人敲了一棒倒在棺材旁。她想天殺的光壽,原來你家裏還有一個老婆,你竟然沒告訴我,你竟然騙我……

冬草是被餓醒的,她聽到腹部咕咕的響,想喝水,睜開眼,床邊沒有人。陽光從窗格子照進昏暗的房屋,光線裏盡是些飄動的塵土。窗外響著鑼鼓鈸,道公正在給光壽做道場。冬草喊我要喝水。她的聲音淹沒在響器裏。冬草聽光壽說過,山區給死人做道場要七天七夜。七天之後,光壽恐怕連身形都保不住了。冬草的腦海浮現她的家鄉桂平,浮現楓樹河兩岸的壁畫。壁畫上的先人們舉著手蹲著腿,有的拿兵器,有的吹響器,一路上都仿佛在催促,在命令,在嚇唬。冬草被崖壁上的那些先人們嚇得心驚膽戰,她叫船工劃快一點,再快一點。在她的催逼下,船的速度一再加快,讓回到家鄉的光壽保住了完整的軀體。冬草想我對得起你了,光壽,可是你的大老婆,她對不起我,她連一杯水都舍不得給我喝……

冬草又暈了過去。不知多久,她感到某個部位的神經正在慢慢蘇醒,身體像從很深的地層浮上來。睜開眼,她看見一個男人騎在身上,喘著粗重的氣息。冬草動了動嘴唇,聲音在喉嚨裏滾了很久,才輕輕地滾出一聲: 狗!男人一邊動作一邊說你別怪我,是竹芝叫我來的,她要了我一畝水田。

竹芝就是光壽的大老婆。在冬草昏迷的時候,她細心地打量了冬草的身體,不得不承認,這個被光壽睡過的女人比她漂亮十倍,甚至一百倍。冬草皮膚比她的白,胸口比她的大,身材比她的勻稱。冬草細皮嫩肉白裏透紅,不要說光壽,就是她如果是個男人也會被她勾引。一瞬間,她忽然意識到冬草是一筆財富。

男人完事之後,竹芝走進來,手上端著一缽蛋湯。冬草看見竹芝的眼圈不紅不腫,傷心像一片雲已從她的臉上飄走。冬草說你是一條毒蛇,你進來做什麼?冬草說完,又暈了過去。竹芝坐在床頭,用蛋湯去濕潤冬草的嘴唇。冬草感覺一絲溫熱慢慢滑進食道,一路歡暢地流進胃裏。冬草想我這是自作自受,便輕輕地說我不怪你,要怪就怪我自己。竹芝繼續喂她喝湯。冬草說我爹……我爹說百多裏黔江,再有幾百裏紅水河,還有楓樹河,你送一具屍體到那麼遠的地方去做什麼?你真要走,算我沒你這個女兒。我說爹,我是為了愛情。爹說我跟你媽就從來沒有愛情。

竹芝說愛情能頂得幾畝水田?

冬草說你把銀元還給我,我要跟船工回家。

錢是光壽的,我要留給見遠。

什麼見遠見短的,她又是光壽的第幾房老婆?

他是我和光壽的仔,已經十五歲了。

錢是我爹給我和光壽的。

全部都是光壽的,就連你也是光壽的,還有你手上戴的這對玉鐲,也是光壽的。既然你愛他,嫁給他,你的全部都應該給他。

那錢我不要了,我要回去。

回不去了,船工們已經走了兩天啦。

冬草閉緊嘴巴,淚水滾出眼眶。光壽的死讓她哭幹了眼淚,她以為自己沒有眼淚了,沒想到還有。

冬草說我要洗澡。有人提進一桶涼水。冬草說我要熱水。熱水被人提進來,彌漫著白氣,和窗格子裏的光柱打成一片。冬草脫得光溜溜的泡在熱水裏,用力地搓洗自己的身體。竹芝站在隔屋的木板縫前窺視。她的腦海不停地浮現光壽和冬草媾和的畫麵,心裏陣陣刺痛。她逢人便說冬草是個妖精,洗澡時變成了一條魚,不信你們可以偷看。她的這些言論,不僅挑起了男人們的好奇心,連女人們也感到好奇。

埋葬光壽之後,冬草的情緒漸漸穩定。她既不能扛鋤下地,也不會喂豬煮飯,整日閑著。竹芝看見她閑,就像自己閑著一樣難受,就像看著水田閑著不種糧食。福八總不見上門來,他那三十畝水田裏的秧苗,一天比一天蔥翠,紮得人眼饞心饞。

中午,竹芝走過福八的水田,進了福八的家門。福嫂在牆根下專心地選黃豆。竹芝說福嫂忙呀。福嫂板著臉,說你來做什麼?又想來要我們家的水田嗎?竹芝的眼睛直往屋裏瞄,高著嗓門叫福八呢?窗口傳出聲音,我在這裏。竹芝看見福八的臉貼著窗格子,舉起煙槍,說我正忙著哩。竹芝說你忘了。福八說大地方來的就是不一樣,哪能忘呢?一輩子也忘不了。竹芝說那你怎麼總沒有動靜?福八指了指房門,說我被鎖住了。

竹芝轉臉來看福嫂,福嫂的手指像雞嘴似的啄在黃豆裏,專啄哪些有缺口的黃豆和小石子。福嫂說你就這麼狠心看著我家敗下去?他吃大煙,如果再嫖女人,那我這個家就要毀了。一根煙槍從窗口拋出來,叭地落在福嫂麵前。福八在屋裏喊我寧可不吃大煙,我再也不吃大煙了。福嫂說你真不吸大煙,我就放你出來。竹芝撿起煙槍,轉身走去。她一邊走一邊說,我不管你敗家不敗家,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氣不能出在我身上,人家可是幹等著。這煙槍福八不要,我拿回去給見遠留著。

傍晚,福八煙癮發作,他像條瘋狗似的在屋裏亂蹦,嘴裏哼哼呀呀,沒一句話說得清楚,就連手腳也跳兮兮。福嫂說不是說戒煙了嗎,你發什麼號?

福八說我要去光壽家。

福嫂說你敢。

我去要煙槍。

你隻要忘了那個婊子,我就去把你的煙槍要回來。

忘不了。我要去光壽家,去要煙槍,也要女人。

福八說著衝出大門。福嫂追上去,把福八拉回來。福八抓住福嫂的頭發,往門框上撞。他的手上像吊著一個南瓜,在牆上撞出脆生生的響聲。福嫂說你去你去,這個家我不要了,一把火燒了。福八鬆開手,說燒你就燒。他拍拍衣衫上的塵土,走上村道。

福八在前麵甩手,福嫂在後麵號啕,一群孩童圍著他們看熱鬧。福八遠遠地看見竹芝站在大門口朝他招手,便一路小跑。福嫂看見福八進了竹芝的家門,絕望襲上心頭,高喊一聲天殺的,你回頭看看,老娘也有那個東西,你為什麼不喜歡?福八從門框裏回頭,看見福嫂脫了褲子,雙腳叉開成一個八字,嘴巴一張一合叫罵。福八從牆壁上扯下煙槍,跳出門來,揚起巴掌往福嫂臉上一陣亂扇,說羞死你先人了。福嫂見福八隻拿煙槍,沒留戀女人,像吃了止哭藥,突然刹住哭聲,雙手戰戰兢兢地撈起褲子,紮緊褲頭,跟在福八的身後回家。

早上,竹芝起床去開大門,發現門閂已經撥開。竹芝轉身進入冬草的房間,看見床上是空的。竹芝想冬草從來沒起得這麼早過,一定是跑了。她呀地推開大門,一團濃霧衝進來,數隻麻雀嘰嘰喳喳地從屋簷上飛走。天正下著牛毛細雨,細雨打濕了地皮和樹葉。竹芝在屋前屋後尋找,沒看見冬草的身影,便朝河邊趕去。

河邊的霧更濃,濃得就像在水麵捂了一床厚實的棉絮,連水流聲都聽不見了。竹芝停住腳步,屏住呼吸諦聽,忽然聽到搗衣聲撕破濃霧從碼頭傳來。竹芝叫冬草冬草。搗衣聲沒了。竹芝走近碼頭,看見搗衣的是福嫂,說福嫂,你這麼早呀。福嫂說不早不行,上午要耘田,貪睡太陽就曬背了。竹芝說你看見冬草了嗎?福嫂說她跳河了。竹芝說開什麼玩笑。福嫂說她專門勾引男人,跳死了才好哩。竹芝知道福嫂不會給她好臉色,便轉身往回走。福嫂的搗衣聲又響在石板上。竹芝走了幾步,被搗衣聲牽住似的,突然停下,轉身看著福嫂。福嫂把搗衣棒舉得高高的,來回畫著漂亮的弧線,胸口小碗那麼大的奶子隨著棒槌的起伏劇烈顫動,水桶似的腰,磨盤似的屁股,這一刻全都動起來。竹芝想她真是個好勞力。

福嫂把一件洗幹淨的補丁褲子用手扭幹,往後一丟,即便沒回頭,那褲子也準確地落在背簍裏。她接著搗麵前的衣服。竹芝想你不是想跳河嗎?那我就讓你跳。竹芝悄悄地走到福嫂背後,猛地一推,福嫂從石板上撲過去,栽在水裏。福嫂把頭露出來,竹芝撿起水上的棒槌,對著她的腦袋捶下去,水麵濺起一團團水花。福嫂的頭頂了幾頂,整個人便沉了下去。一件她順手帶出去的衣服在水麵慢慢地漂遠。

救人啊,救人啊,快來救人啊……竹芝大聲地喊著。她隻有不停地喊著,才能把心裏的恐慌壓下去。感覺喊了許久,她才看見扁擔的船從下遊劃上來。扁擔說是誰跳河了?是冬草嗎?竹芝說是福嫂,快救命啊。扁擔脫掉衣服,對著河麵紮下去。小船被扁擔一次次紮下去的波浪推到岸邊。竹芝看見船艙裏堆著一張漁網和幾條亮晶晶的魚。

人群擁向碼頭,幾個後生剝光衣褲赤條條地紮入水底,尋找福嫂。福八前腳絆著後腳跑到河邊,看到他家的衣物和背簍,眼珠立即呆定,整個人像一袋糧食倒在岸邊。福八嗚嗚地哭,說冤家呀,你怎麼就想不開呀?不就是打了你幾巴掌嗎?以前又不是沒打過,這次你怎麼就想不開了?冤家呀,我對不起你呀……

竹芝看見冬草擠在人堆裏,眼睛眯著,蔫得像早晨耷拉的樹葉。竹芝走到她麵前,說剛才你去哪裏了?我還以為是你跳河。冬草說我去蹲茅坑你也要管?竹芝說出來時我專門看了茅坑,你不在。冬草說茅坑那麼臭,我蹲不下去,我到坡上蹲去了。竹芝說你到處亂蹲,小心哪天掉到河裏。

晚上,冬草在床上繡花,忽然聽到門吱的一聲,抬起頭,看見福八堆著笑臉閃進來。福八背靠門板,把門推回去,眼珠子一陣亂轉,目光最後落在冬草身上。冬草說你別這樣,你老婆剛死。福八說活著的時候她管我,難道死了也還管嗎?說完,他吹滅油燈,撲到冬草身上。冬草感到重,就像一座山那麼重。她舉起針,朝福八的屁股戳去。福八尖叫,說老子出了一畝水田,不是來討針紮的。竹芝在門外喊,福八,她要是不聽話,你盡管收拾,她又不是你老婆,你不用怕她。

竹芝的話音剛落,就聽到漆黑的房間裏響起劈裏啪啦的聲音,那是扇耳光的聲音。冬草不停地罵著畜生,畜生……罵聲愈來愈弱。之後,屋內有了半小時的安靜,又有了幾分鍾的不安靜,接著又是安靜。冬草喊見遠,你進來幫我點燈。見遠舉著火子,推開門來到冬草床頭,噗噗地吹著。火子在見遠的嘴前一閃一閃,一連閃了幾下油燈嘩地點亮了。見遠看見福八睡在冬草的身邊,低頭往門口退去。冬草說站住。見遠站住,不敢抬頭。冬草說你媽既然喜歡,你就不要怕。這隻狗總有一天會把水田嫖完,嫖完了他就沒戲了,我就給你嫖。你是自家人,我不要你的水田。見遠抬起頭,把火子朝福八砸去,福八罵罵咧咧地跳起來,光著身子去追見遠。見遠跑出門,跑上村道,蹲在河邊抱著頭莫名其妙地哭。他的哭聲像雨一樣落在河麵。

到了冬天,福八的腳步聲已沒先前的雄壯,他隻剩下最後兩畝水田了。竹芝看見福八像避瘟神似的關緊房門,說福八你別嫖了,你才兩畝水田了,你還要吃飯。福八說竹芝,你莫狗眼看人低,我連那兩畝水田一起嫖完,然後就去走四方,我不白占你家的便宜。竹芝說敗家仔,你還是走吧,免得人家說我心太狠。竹芝打開門,推福八。福八不動,站了一會兒,忽然推開竹芝,跑進冬草的房間。門哐的一聲關過來,竹芝聽到福八嘿嘿的笑聲。

每當福八走進冬草的房間,見遠就莫名其妙地緊張,他的腦海就浮現第一次看見他們睡在床上的情形。每次,他都忍不住蹲在門口諦聽。他聽到蚊蟲般的聲音飄來: 見遠……見遠……這是冬草的呼喊,好像來自天上,又好像來自腳底。見遠站起來,蹲下去,嘴裏喃喃: 我要殺人啦,殺人啦。竹芝看到見遠像條瘋狗在原地打轉,就說沒出息,你喊什麼,你過來。見遠沒有聽到竹芝的喊聲,依然在原地跺腳踏步。竹芝說你一個嫩娃娃,被一個婊子弄成這樣,你劃算嗎?見遠說是你害了她,我知道是你害了她。見遠正喊著,福八推門出來。見遠揚起拳頭。福八嘿嘿地幹笑,一臉鄙視。見遠邁進門去。竹芝追上來抓見遠,隻抓住見遠的一隻布鞋。見遠把門狠狠地摔過來,閂上。竹芝舉起布鞋,叭叭地拍門,說沒出息的,髒呀,沒出息的。

隆冬時節,天上飄著雪花。見遠蝸居在冬草的房間,懶得出門。雪在桂平不常見到,冬草便趴在窗口,有時一看就是一個下午。冬草看見福八手拿著煙槍站在雪地,對著大門喊: 竹芝,發發慈悲,給點煙錢。竹芝聽到福八的聲音,哐地關緊大門。福八在雪地上踏跺,腳印竄來竄去,已竄成一團簸箕大的圓圈。福八抓起一把雪,喂進嘴裏,呀呀地喊幾聲,便倒在地上。要到雪下密了,冷醒來,福八才跌跌撞撞地回家。一天這麼來回幾趟,福八失去耐心,徹底地不來了。雪地上的腳印慢慢地被新雪填平。

冬草不時發出幹嘔聲,但她什麼也吐不出來。竹芝說你恐怕懷孕啦。冬草將信將疑。竹芝叫她把衣服脫了。冬草說脫衣服做什麼?竹芝說我這手有仙氣,人家不孕我一摸就孕了,人家有病找我一摸病除了,你被人顛來顛去的,我怕你的胎坐不穩,給你摸摸,穩胎。

竹芝伸手在冬草腹部摸著,像一條毛毛蟲那樣爬來爬去。冬草全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身子發冷,像打擺子似的顫抖。竹芝說你為什麼發抖?

冬草說我突然感到害怕。

見遠站在一旁觀察,他的目光落在竹芝的手上。他說媽,幾個月了?竹芝說兩個月了。見遠說那是福八的種,打掉算了。竹芝說傻仔,打掉做什麼,生下來是個好勞力。見遠的臉色慢慢地青,青到不能再青,便向後轉,跑出大門,搖進雪地裏。

深夜,見遠回來,冬草和竹芝都在火塘邊等他。見遠坐到火鋪上,臉和脖子紅得像雞冠。竹芝說你喝酒了?

見遠說喝了,還嫖了。竹灣最上邊的那丘田,明天起就劃給金元家。

見遠說得很響亮。他嘴角的胡須一根一根地豎起來。竹芝說金元,才幾大的姑娘?見遠說管她多大,人家願意。冬草覺得自己的頭快要炸了,慢慢地挪下火鋪,回自己的房間去。

你要敗家的,你沒看到福八的下場嗎?竹芝說。

我不管。你這田來得不幹淨,怎麼來就怎麼去。

你氣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