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2)

三先生卻沒死。

三先生就象腳下他賴以紮根的這塊古老的土地,具有極頑強的生命力。

昏迷三天之後,先生活過來了。

祁六爺太不走運,一刀傷及先生肺葉,一槍傷至左肩,除給先生肉體造成一些痛苦外,並未能將他置於死地。

醒來之後,先生鎮定自如,命家丁將凶犯押至麵前,予以審問。

祁六爺麵不改色,大大咧咧地道:“爺,姓祁名天心,直隸省元氏縣人,排行老六,江湖人稱祁六爺。宣統元年,打劫過這鳥寨,該殺該砍,隨便吧!爺早晚要吃這一刀的!”

一聽是祁六爺,仰靠在被垛上的先生立即命家丁鬆綁。

被鬆了綁的六爺並不道謝,也不等任何人邀請,便自由自在地在太師椅上坐下了,繼而抓起先生專用的紫陶砂壺對嘴就喝,喝畢,抹抹嘴邊的水珠道:“劉老三,你不怕六爺逃跑?”

先生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摻雜著苦味的笑,說話聲音極其微弱:“你我本來無冤無仇,我何必一定要殺死你呢?人生來不是為了殺人的,想走,你隻管走好了!”

六爺愣住了。三天來,他已吃了鄉民、家丁們幾頓飽打,原以為先生審問時也會給他點厲害嚐嚐,最後處死他。卻不料,他竟這麼隨便地將他放了。他疑惑了。

“放了我,你不後悔?”

先生艱難地搖搖頭:“不會!劉某從來不幹後悔事!”

“你也不想知道點什麼麼?”

先生勉強笑道:“想不想知道,是我的事,想不想說是你的事,你是出名的硬漢子,你不想說的事,我決不為難你。誰沒有難處呢?要是沒有難處,你也許不會來殺我,唉!……”

“走吧!”先生又揮了揮手。

六爺再也挺不住了,淚水從深陷的眼窩裏滾落下來,打濕了腳下的磚石:“先生,老六有罪!老六兩千塊錢將你賣了!是興華公司周洪禮、王子非唆使老六幹得這混賬事!”

周洪禮、王子非?先生一驚,馬上平靜下來,輕描淡寫地道;“不要說了,我劉某決不怪罪於你!我還是那句話:你我原本無冤無仇嘛!”

六爺拍胸頓足道:“先生,老六這就去找公司的王八算賬!一個個敲掉他們!”

“非也!非也!”先生道,“他可以不仁,我卻不能不義,人當愛人哇!你先回周樓,如需請你幫忙,再當奉告!”

祁六爺千恩萬謝告辭了。走時,先生命家丁將短槍、匕首交還六爺,六爺鐵硬的心腸第一次受了感動,他膝頭一軟,直挺挺地在先生麵前跪下了。……

六爺走後,家人埋怨先生道:“您的心腸也太軟了些!就說不殺祁老六,也該紮他兩刀出出氣!”

先生歎口氣道:“殺掉祁老六容易,殺光所有的土匪蟊賊難嗬!殺了他,咱們寨子以後就甭想安寧了!好了,不要說了,我要安靜一下!”

除了賢慧的老妻留在身邊,家人盡數退去,先生重又閉上眼睛。

先生的心裏一陣絞痛。他著實沒有料到,王子非、周洪劄敢向他下如此毒手!由此看來,這個世界的變化當是千真萬確的了,他的存在,顯然阻礙了世事變化的進程,人家才下狠心除掉他。

傷口愈加疼痛,纏裹了十幾層的紗布又滲出了暗紅的血色。疼痛是陣發性的,他蒼白的臉變得蠟黃,寬闊的腦門上呈現出密密匝匝的細小汗珠,太陽穴突突跳個不停。在這難忍的陣痛之中,先生再次進行深刻地反省。他要替對手找出殺害他的理由,假若能找到站得住腳的理由,他相信自己會饒恕他們。他曆來都是寬宏大量的。

然而,沒有。

是他們侵犯了他。

他和所有世世代代居住在這塊土地上的鄉紳、鄉民一樣,從腳下這片貧瘠而深情的土地上覓取食物,覓取錢財,覓取應該得到的一切。他和他們,從未損害過興華公司一分一毫的利益。倒是公司對不起他,對不起他們。這幫油頭粉麵、人麵獸心的東西,強盜般地闖到這裏,掏窯開礦,不顧一切,搞得土地坍落,天怨人怒。這幫混賬東西,破壞自然,破壞世風,將一塊平靜的樂土推進了動亂的漩渦,當這漩渦最終要吞沒他們自己的時候,他們竟敢把黑手伸向他,——伸向以善待人的三先生。可惡的東西!

先生發誓報複。

先生深信,上蒼會原諒他,他是忍無可忍嗬!

一陣劇烈的疼痛使他又一次昏了過去。

醒來時,劉廣田、劉四爺已守在床前,他們已知曉了先生被刺的真實情況,臉上的表情十分沉重。

先生睜眼看了看廣田,似乎想笑一下,但嘴角抽動了一下,卻未笑成。他用眼神示意廣田坐下。

劉廣田沒坐,急不可耐地道:“先生,您說,咱們該咋辦?您的血,是為我們罷工窯工流的,我們要替您報這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