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自然在這座古老煤礦的廢墟上施展著神秘而偉大的力。西北額倫戈壁的風沙無情地擊打著這塊黑色的土地,不動聲色地悄悄改造著它的容貌。在烈日、雨雪、風沙的一次次蠶食進擊中,黑圪墶溝的遺址似乎越縮越小了。

僅僅幾年的時間,黑圪墶溝失去了往日的舊模樣,它的規模、氣派、威嚴都不複存在了。濫伐防護林,給風沙打開了入侵的大門,使風沙成了這塊土地上的至高無上的權威。在一次次采礦性地震中陷落的凹凸不平的土地被風沙抹平了,曾經廣泛地覆蓋過這片土地的灰黑矸石渣,已經看不見了,這裏變得一片渾黃。大風起時,那無邊無際的、連著天接著地的、灰黃色的微小顆粒,便飛舞著,衝撞著,擁擠著,叫囂著向天空擴散。大風過後,它們又無可奈何地落下來,落在殘牆斷垣上,落在礦井的廢墟上,落在小草的葉莖上,落在本來就屬於它們的土地上。

這些微小的顆粒組成了土地,運動的土地,擴張的土地,淩辱人類尊嚴的土地。

黑圪墶溝的留守人員撤離了,眷戀故土的婦人們撤離了。附近一個以黑圪墶溝命名的小鎮,也在風沙的擴張行為麵前失去了慣有的冷漠與麻木;人們覺著似乎得幹些什麼了。

這年,小鎮上新來了一個年輕的鎮委書記,是個和風沙一樣有個性的人。他一上任,便端出了一副大幹一番的架勢,帶著鎮上的居民重建防護林。他還想打開封閉的廢井,提取地下水,澆灌幹燥的沙土,從根本上治服風沙。

年輕的鎮委書記走進了在風沙包圍中的廢墟,意外地在這廢墟上發現了一縷炊煙,一塊綠洲,一個老人。

天哪,這地方竟有一個老人!

老人枯幹精瘦,皮膚粗糙黝黑,麵容上滿是皺紋,連白發稀疏的頭皮上都嵌滿了溝坎,猛看上去,象一顆存放了許多年的老核桃,使你一下子很難窺出他的真實年齡。他似乎五十多歲,再看看,又象六十多歲、七十多歲。年輕的鎮委書記看見他時,他正蜷曲著身子蹲倚在遺棄的絞車房門口打盹,仿佛一隻正在慢慢風幹的大蝦。

這絞車房是廢墟上唯一沒有炸掉的建築,底下的一層已被風沙埋掉,對著原井口的北牆被拆毀了,那是當年為了搬運絞車被迫拆的,現在,已用舊磚砌了起來。車房裏很寬敞,可供使用的麵積不少於五十平方米。對門放著一張床,床邊是隻油漆斑駁的櫃子,櫃子旁邊的牆角堆著蘿卜、青菜,門裏口砌著一個鍋灶,灶內殘火尚存,青煙嫋嫋,一隻烤得烏黑的大鍋在嗞嗞響著,水蒸汽在屋裏四處彌漫。屋子正中央放著一隻鐵案子,案子上放著水瓶、茶碗,案子底下是幾個裝糧食的瓦罐。

年輕的鎮委書記走進屋內看了半天,老人都沒發覺。書記沉思著,走出屋門,狠勁咳了一聲,老人一驚,幹瘦的腦袋從胳膊上慢慢抬了起來,兩隻深陷在眼眶裏的渾黃的眼珠,直直地盯著他,半天沒有一句話。

老人的腰彎駝著,象一張沒有拉開的弓。他慢慢站起來的時候,駝背支起了浸著斑白汗跡的上衣,露出黑紅的瘦腰和脊梁。他身上的衣服已曬得發白,袖子、前襟及背上都打了補丁,唯有胸前隱約可見“防護服”三個字,仿佛多少可以證明這是一件工作服。

“老人家,您是這礦的工人?”

老人微微把腦袋點了一下,開始狠命地挖掛在胳膊肘上的一隻油膩膩的煙荷包。

“這礦撤走有五年了吧?”

老人劃著火柴,用顫微微的手點著火,咬著煙嘴兒猛吸了兩口,看著煙鍋裏的火滅不掉了,才指著門旁的一隻落滿塵土的木墩子,示意鎮委書記坐下。他自己也兩手抱膝,在另一隻木墩子上蹲下了。

“您還在這兒留守?”

老人搖搖頭,從牙縫裏擠出了幾個字:“退休嘍!”

“哦?!”

年輕的鎮委書記有些困惑了。他斷定老人心裏有自己的秘密;他的眼睛從來沒有欺騙過他。老人為什麼不隨煤礦一起撤走?退休以後為什麼不榮歸故裏,安享晚年?他沒有家麼?沒有妻子孫兒麼?他為什麼要廝守這塊荒郊?

他沒有再追問下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這些秘密有的要對一切人隱瞞,有的要對一部分人隱瞞,有的會被秘密的所有者帶進墳墓,變成永遠的秘密。他決定和老人談談這片荒郊,這片風沙。

然而,沒容他開口,老人先開口了:“年輕人,你是幹什麼的?咋跑到這兒來了?”

年輕的鎮委書記笑了笑:“我是剛調來的鎮委書記,想和大夥兒一起治治這害人的風沙哩!”

“哦?!這是好事!”老人吐著煙霧道,“這風沙確實害人哩!刮起來昏天黑地,能埋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