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曉,好一個風曉!好一個我的義子!好一個當年可憐兮兮被人欺負,像小狗一樣被我撿回來的孩子!”
十年之前,他還不過是浙江按察司副使。那一日,滂沱大雨傾瀉而下,執傘遊曆江南小鎮,眼見斑駁白牆,青石板路在雨中氤氳一片輕煙,那烏篷船亦是隨著雨勢搖搖晃晃停靠在水閣前。都說細雨紛飛方顯江南秀雅,他卻偏愛這淋漓盡致。
幾位穿得藍印花布衣衫的水城少女帶著鬥笠嬉笑而過,約莫是瞧他獨自一人在大雨中閑適漫步,不免將好奇目光投向他,或許見他是個清俊儒雅的青年,又覺得不好意思,便是匆匆瞄上兩眼,隨即笑語紛紛,一下子跑開了。
少女們笑聲遠去,他仍舊沿著細流而行,過得彎彎纖巧一座小橋,恰是一徑甬道,兩旁重脊高簷,幽深不知通向何處。便是信步前行,約莫是此處不常有人走動,石板之上盡是青苔,隻覺腳下濕滑無比。放緩了步子,拐過彎口,卻在雨聲中聽到孱弱如絲的呻吟。
他將傘略略舉高,環顧四周,卻見拐角側有一道死路,狹窄得僅容一人通過,而在那邊雨地之上,一個瘦弱少年蜷縮著,衣衫殘破不堪,肌膚所現之處全是極深的口子。不知他流了多久的血,雨水混著他傷口淌出的血不斷衝刷下來,水色淡紅,這周遭的氣息亦是含著些許腥甜。
他收了傘,勉強近前,一手托起那少年的臉,臉上數道傷痕交錯,青紅其上,連眼睛都腫的睜不開。“你怎麼樣?”那少年將眼睛勉力睜開一絲,望著他,卻是不說話,隻拚了全力抬起手,死死拽著他的胳膊。他小小的手亦是傷痕累累,卻是執拗地不肯鬆開,便是他對他說願意帶他離開,他的手亦不曾鬆開。
當年那個孩子,哪裏去了?
念及心傷,樓太尉仰天大笑,隻覺漫天皆是輕而淡的雲彩,湛藍如鏡,柔白似錦,真是一番明闊景致,可惜,卻是在這般情境!驀然低下頭來,隻望那冷冷舉劍之人,樓太尉麵龐上竟是一抹淒然,“作戲十載,負累十載,究竟是何人布下這麼一個局?竟然用了十年!整整的十年啊!十年的時間實在不算短!可是——為何又偏偏選在我身上?我何德何能竟成了這局中一子?”胸中撕扯一般痛楚,卻是目光陡然回轉,落在正房門前定定立著的青年身上。
明媚天色之下,他青衫玉帶,眉目寧靜,溫言以對,“太尉也莫要妄自菲薄,太尉其人正是亂世梟雄之才,敢為人所不敢為。放眼王朝上下,試問誰有太尉這般膽魄?”他輔佐此人十載,其脾氣秉性最是清楚,心中沒有所謂之忠,隻以自己所思所想為根本。也正是這般,他所提犯險之事,他多數不會退卻,約莫是從不以為自己有一天會是輸家。行事這般犀利自傲,在尚武的天瑞王朝便是最得先機,不過是三兩年的功夫,原本一個按察司副使便官至極品,深得皇帝重用。隻可惜,正如他說,局中棋子不過便是棋子罷了。
樓太尉冷然瞧著他,斥道,“不必和我打官腔!”又是回身望著風曉,他瞧不見這個他撫養長大的孩子麵上有任何一絲波動。他眼角的傷疤是一道翻卷出皮肉的刀痕,正是那年大雨中受傷所致。本要替他尋醫瞧好,卻是他偏要留下這傷痕,他未曾說過為什麼執意要留,如今,卻似是明白了。他留著這個疤,是要記住十年前的滂沱雨季麼?是要記得他這個撫養了他十年之久的義父麼?
冷笑,隨後便是苦笑,樓太尉盯著他,良久才輕聲問道,“既然這是一個局,那麼以微的死必定也是其中一環。風曉,你告訴我,以微是不是你殺的?”他並非不知兒子的死有蹊蹺,隻是從未想過是身邊人所為,直至今日,他才曉得,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