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遇到他那年,剛剛讀初三。
鏡子裏的女孩就像五月裏努力抽穗的麥子,身體一點點飽滿,有少女的氣息。她經常照鏡子,想著青春還可以有多美。但成績實在是糟糕,她把期中考成績單丟給老媽的時候,很無謂地吹著口哨。
於是,老媽把他請到了家裏。
起初,老媽也是有些遲疑的。說是家教老師,畢竟也隻是個讀大三的男孩。但又架不住別人的推薦,直說這個男孩讀名校名專業,輔導效果怎樣怎樣好。
第一次上課,他穿著一件藏藍色的運動外套,戴黑框眼睛,頭發剪得規規矩矩的。她一看就覺得他肯定是那種隻會讀書的書呆子型。
她對著數學題打嗬欠,直言不諱地對他說:“這些東西我學不進去,你也不用教我,隻管坐在這兒,到時間就走,我媽照樣會付錢給你。”
他看都沒看她,仍舊打開書,把每一頁的學習重點都跟她複述一遍。
她不耐煩地皺著眉,聽得昏昏欲睡。
第二次上課,他仍舊穿著那件外套,在初冬的小雪天氣裏顯得有些單薄。
她很自來熟地喊他哥哥,問他抽不抽煙,然後也不理會他略微詫異的表情,自顧自地點燃一支煙。她抽煙的姿勢有些笨拙,但自己覺得很酷。
第三次上課,他的外套還是沒有變,在燈光下,有些泛白顯舊。
她覺得功課實在是太無聊,開始和他談天說地。她的天地也無非是學校裏那些八卦故事,她說等畢業了要把頭發染成很炫的顏色,要去文身,要正正經經去過離經叛道的生活。
做一個叛逆的美少女,不走尋常路,是她的理想。
其實也沒什麼緣由,她隻是覺得當下的生活索然無趣,除了學習就是學習,她想要活得不一樣。而她所謂的不一樣,又是什麼樣子的呢?大概就是和現在的自己正好相反,她是這樣想的。
沒錯,現在的她,其實是個乖小孩。
她哪裏會抽煙,更別談染頭發了,甚至連顏色張揚的指甲油都沒塗過。
她在人群裏最沉默,她學習很吃力,她不會結交朋友。
她總是默默詛咒學校被水淹掉,電線管路全部壞掉,或者,幹脆直接讓教學樓坍塌好了。
她爸媽並沒有太多的錢,請家教對這個家庭來說也算是一件奢侈的事。
這樣的境況讓她覺得自己就像一潭死水裏的魚,仿佛隻有叛逆一點,才能換種方式活下去。
下大雪的周末傍晚,他站在學校門口等她。她遠遠看著他的藍色外套,先是覺得有些驚訝,繼而又有種說不出的小情緒,甚至還有些歡喜。她覺得他看起來也不是那麼老土,站在一群初中生裏還有種鶴立雞群的帥氣。
他帶她去了醫院。
隔著玻璃,他讓她看躺在病床上的女孩。離得太遠,她看得並不真切,隻覺得那女孩很瘦。
他說:“那是我妹妹,我給你上一次課的錢還不夠她一天的醫藥費。我努力賺錢想給她治病,但她還是就快死了,她和你一樣大,十五歲。”
話題太過沉重,她不知該怎樣給予他安慰。
雪太大,步行艱難,一路走到家,她凍得手都要僵了。但是回轉身,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她真想知道那件藍色外套究竟怎樣替他抵禦風寒。
他再也沒有來過。
聽老媽說,他連前三次上課的錢都沒收。
日子並沒有因此有什麼不同,她依然不聰明,功課做得吃力,隻是好像對這種生活也沒那麼厭倦了。從前,她是熬著日子,盼著一種生活的結束。如今,她隻是覺得不要把生命當成負擔,認真過好每一天就可以。很多年後,她經過那所著名的大學,總能想起那件藏藍色的外套,雖然已記不清他的臉。不一定在什麼時候,陌生人會在你心裏留下一粒種子,它會長成一棵樹,改變你的一生。
一切都悄悄進行著,你無知無覺,卻莫名懷念。